1917年12月4日,正午之前。
充满氢气的“赛先生号”飞艇下,秦北洋颓丧地转回头,心底掠过四个字:功败垂成。
黑洞洞的枪口后,三十来岁的男人,头戴黑边灰色礼帽,一身擦刮拉新长衫,缠上开司米围脖,皮鞋擦得锃亮,鲜衣怒马,四条眉毛——京城名侦探叶克难。
“叶探长!”
“我奉内务总长之命,已在沪上盘桓一个月有余。昨天,我去巡捕房了解海上达摩山的案情。很可惜,我的意见未被采纳,工部局依然发布了通缉令。”
“我是无辜的,你相信我的!”
叶克难摆了摆手:“欧阳思聪的女儿,安娜小姐正在东海孤岛达摩山。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,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……我猜想,此时此刻,你最想见的人,就是她!”
“欧阳先生真是这么说的?”
“不错。”叶克难依然握着手枪,打量秦北洋的眉眼,“我料想到,你会去东海上的孤岛,但码头与船只都在青帮手中,除非你从天上飞过去。正好前几天,你们乘坐飞艇去绍兴。你对钱家有救命之恩,若你提出借用飞艇,他们必会答应。猜得不错吧?”
“京城名侦探叶克难,绝非浪得虚名!”秦北洋双手一摊,“我投降,你把我带走吧。但请放了我身边的女孩,还有这条大狗,他们都与案件无关!还有,切勿以包庇和协助逃亡的罪名为难我的朋友钱科。”
钱科正要说话,秦北洋摇头说:“之前我们说过的每句话,我都不会告诉巡捕房的。”
“哥,我跟你一起去监狱。”
阿幽抓住他的胳膊,秦北洋甩开说:“那不是人待的地方,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,你快带着九色走啊……你们去陕西关中的白鹿原,那是我出生的地方!”
说罢,他低头盯着九色的双眼说:“听着,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!”
当秦北洋走到叶克难面前时,名侦探却把手枪收入怀中:“你走吧!”
众人都没明白过来,唯有秦北洋跪下磕了个头:“叶探长,你第四次救了我的命。”
叶克难掐指一算,从八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,到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,再到今年夏天张勋复辟的北京监狱,今天可不是第四次嘛!
“如果我把你送到巡捕房或提篮桥,你断然不可能活着出来,可能今晚就会惨死于铁窗之中——那我之前那三次救你不都打水漂了吗?”
“北洋惭愧,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”秦北洋再次顿首,“叶探长,我要告诉你一件事,也许对破案有用——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发生前两天,有个叫羽田大树的日本人登门拜访,想高价求购幼麒麟镇墓兽,就是虹口巡捕房大屠杀被劫走的盗墓贼小木,亲手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宝物。”
“这件事我已经查过,欧阳家有所有人的进出记录。羽田大树是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,在案发当天下午坐船回日本了,不具备作案时间。”
“他不可能亲自动手,可能是他幕后策划的呢?那些刺客如果跟他有关系?”
“公共租界工部局已通过日本领事馆发出了调查要求。”叶克难看了看怀表说,“给你的时间不多了!我还有一个请求,你能带我一起上飞艇吗?”
秦北洋与钱科都很吃惊:“叶探长,你也要去达摩山?”
“是,原因容后跟你说。”叶克难看着飞艇巨大的气囊,“加上我这个乘客不算挤吧?赶在巡捕房来之前。”
于是,秦北洋、阿幽、叶克难,加上化作大狗的九色,全都爬上飞艇吊舱。美国技师一声令下,几十名工人放开缆绳。充满氢气的艇身在苏州河边冉冉升起,带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,逐渐超过工厂最高的烟囱,在黑烟之中腾云驾雾。
秦北洋透过吊舱玻璃往下看,钱科向空中挥手祝福,很快分不清谁是谁了。
飞艇打开螺旋桨,调整到正东偏南一点方向。掠过远东最大都市的无数屋顶,几乎沿着苏州河上空顺流而下,抵达外滩和黄浦江上。无数人仰望这艘飞艇,印度巡捕与吃午餐的英国人,还有码头上的乞丐与苦力们,都成为“赛先生号”的观众。
秦北洋辨认出了虹口码头,一艘挂着不知哪个国家旗帜的轮船甲板上,涌上来许多外国水手看热闹。阿幽也趴到他的身边,滔天的黄浦江就像一条小溪流,九色也把“狗头”凑过来看风景了。
飞艇进入浦东的原野上空,到了长江与东海的交汇点。万里长江夹带浑浊的黄褐色泥沙,东海却是一片茫茫的蓝灰色,两种颜色在长江三角洲的顶点碰撞融合,从高空看下来又泾渭分明。美国技师边看海图边调整航向。老天爷帮忙,今日西风压倒东风,正好乘风万里。
“赛先生号”投奔怒海。
秦北洋再一回头,中国大陆已变得遥远而渺小,只能依稀分辨出弯弓形的南北海岸线,而他就在这副弓箭的箭头位置。
前天从杭州回上海的火车上,秦北洋跟钱科聊天才知道,甲午战争后,出生于悉尼的华侨谢缵泰便自行设计制造了“中国号”飞艇,悬挂大清黄龙旗试飞成功,中国成为最早拥有飞艇的国家之一。谢缵泰将设计蓝图呈献给清政府,祈愿大规模批量制造,建立第一支中国空军,可惜清廷毫无反馈。后来,著名的《时局图》便出自谢缵泰的手笔,展示中国被俄国熊、英国斗牛犬、法国青蛙、美国老鹰、日本太阳、德国香肠所瓜分。
“叶探长!若是未来中国的上空,能布满这样的飞艇,五十艘、五百艘,甚至五千艘。如果天上的飞艇跟地上的骆驼一样多,何愁中国不富强不崛起啊?”
“好一个黄粱美梦!”
“赛先生是一枚灵丹妙药!至少让我们有梦可做啊。”
飞艇上的这段对话,让叶克难想起八年前,他刚到天津找到秦北洋,在德国学校外偷偷观察的九岁男孩。
“北洋,这条大狗让我想起了什么东西。”
叶克难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眼睛,它后退几步藏到秦北洋的身后。
“什么?”
“看到它,我就仿佛回到西陵的地宫,我把你带到你爹身边的那天。”
“如果我告诉你,它就是幼麒麟镇墓兽,你信吗?”
“镇墓兽是个活物?”叶克难叹为观止,“它在唐朝大墓的地宫里活了一千多年?”
“嗯,它有不同的形态,现在这副样子,可没几个人见过。”
看着海上景色越发单调,叶克难掸了掸长衫袖子,摘下礼帽说:“我给你看样东西。”
他从腰间掏出个精致的皮囊子,解开绳口,取出一把匕首。
秦北洋的眼睛直了,匕首有个简易的皮鞘,雪白的象牙刀柄,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。
“就是它!八年前的凶器!”
“嗯,皮鞘是我自己给它配的。”
叶克难小心地抽出匕首来,犀利的寒光一闪,九色也瞪大了双眼。这是一桩灭门案的重要证物,八年来从未清洗过,以至于还残留着非常暗淡的血垢——这是秦北洋养母的血,看到这个,秦北洋的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“彗星袭月……”他看着象牙镶嵌螺钿的刀柄装饰,脑子飞速旋转,想起一段古文,“夫专诸之刺王僚也,彗星袭月!”
“聂政之刺韩傀也,白虹贯日;要离之刺庆忌也,仓鹰击于殿上。”
飞在天上讨论这个,让人血脉贲张。叶克难肚子里有点墨水,立刻接上这段《战国策》唐雎的千古名句。
“此三子者,皆布衣之士也,怀怒未发,休祲降于天,与臣而将四矣。若士必怒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缟素,今日是也。”八年前,秦北洋在地宫禁闭一年,伴他度过地下时光的,除了一穗灯芯,便是无数古籍书册,“专诸、聂政、要离——这三人,俱是春秋战国的著名刺客,也是所谓的士。”
“布衣之士也是士啊,更纯粹而干净的士。”
叶克难将匕首塞回皮鞘与皮囊:“有时候,刺客与士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。”
“八年前,杀死我养父母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,制造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两个刺客,杀了海上达摩山十四口人,又对我栽赃的浑蛋,他们都是刺客,因为我身上藏着某个秘密?”
数万尺高空上,秦北洋颓丧地低头,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。
“所以,我绝不能让你落入巡捕房或青帮之手,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了!一旦你死,所有线索中断,恐怕那些凶案都要成无头悬案。”
“这么说来,只要我活着,天下就会有腥风血雨?刺客和他们的匕首,仍会四面出击,血流千里?”
“很遗憾,这是事实,但你必须活下去。”
“得!这回我变成扫把星了!到哪里,就会死人发生大灾祸。扫把星就是彗星,而我就是彗星袭月啊!”
“你现在这颗扫把星又要上达摩山了,不晓得会不会给那座孤岛带来灾祸。”
秦北洋看着正东方向的茫茫海天:“叶探长,你为什么要去达摩山?现在能回答了吧?”
“好,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派遣我来上海,表面上是协助公共租界巡捕房办案,其实是要调查达摩山海盗案。”叶克难俯视波光粼粼的海面,竟还有些恐高,扶着额头说:“庚子变乱后,东海并不太平,发生过多次沉船事故——每次沉船都会有海盗打劫,无数人葬身海底。传说海盗获得数不尽的金银财宝,藏在东海某个孤岛上,最有可能的是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。”
“庚子赔款?”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杀现场,鲜血涂抹的那个日期,“十年前,1907年9月2日,在东海上失踪的一百万两白银?我想,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,目标并不在我,而是在……”
美国技师指着正前方的大海高喊:“We are arriving in Bodhidharma Island.”
达摩山到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