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吹起猛烈的西北风,掀起黑色的惊涛骇浪,这一程得要逆风而行了。
渔船不宜远航,到上海已属极限。经过大家商议,决定在沪郊秘密登陆,避开上海市区与公共租界,以免招惹悬赏通缉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巡捕房或青帮。按照计划,两个少年一刻都不能停留,将立即从陆路赶赴北京。
夜航船。
艄公们煮了鱼头汤,喝着祛寒的烧酒,津津乐道于少年屠龙英雄,足够对儿孙们吹一辈子。
童男童女难得吃了顿饱饭,依偎在齐远山怀里入睡。
十四岁的阿幽,遥望船舱外锅底般的黑夜,听羽田大树说海上航行的故事。经营汽轮来往于中日之间,是羽田家族的老本行。日本人长吁短叹:“那艘轮船怎么不见了?”
夜深了,众人睡去。
化作大狗的九色,踽踽独行到船头,看着被切开的滚滚海浪,无声呜咽。
秦北洋出现在它身后,抱着赤色鬃毛问:“喂!你莫非是在思念某个人?”
九色颔首,双眼眨了又眨。
“思念你的墓主人——唐朝小皇子?”小镇墓兽将头埋入秦北洋怀里,像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犬,而他心口的玉坠子温热起来,“我会帮你找到他的!”“喂,达摩山伯爵,你在干吗?”
欧阳安娜凑过来,差点把秦北洋惊得坠下海里。接着是名侦探叶克难。他们一起听着帆樯鼓动之声,长衫猎猎作响。
三人一兽,聚在船头,秦北洋提出憋了一昼夜的问题:“叶探长,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,该怎么办?”
“考你一个数学题——当前通用的袁大头银圆,价值相当于白银七钱二分。三千两白银,相当于多少银圆?”
秦北洋脑中略一换算,当年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,数学可是强项:“4166元6角6分6厘……还除不尽呢!”
“你可知我的薪俸是多少?”叶克难紧了紧羊毛围脖,“月薪一百银圆。”
“这笔巨款,相当于你三年多的薪俸。”
“我是北洋政府的公职人员,若是在北方农村,足够大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。”
欧阳安娜禁不住插了一句:“在上海可以买下公共租界的一个小石库门!叶探长,难道把这笔钱私分了吗?
“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?安娜,我说过,虽说百万白银属于秦北洋,但由你负责看管保护。要知道,白银放在山洞里,永远还是白银,虽然不会贬值,但也未必增值。国际市场上的银价,有时涨来有时跌,谁都难以捉摸。”
“是啊,我爹也说过,白银藏在家里是下下策,存进外国银行是下策,投资办厂是中策,购买古董升值是上策,而在上海租界买入房子与地产则是上上策。”
刚说起父亲,欧阳安娜又黯然失声了。
“欧阳先生是当世枭雄,必然明白这些道理。北洋,安娜,若是我们能从一百万两白银中,定期拿出一部分,用于稳健投资,就能源源不断产生更多收益。”
“钱生钱,利滚利?”
叶克难笑着摇头:“那是高利贷,我们不干这种缺德事,何况那个风险也大。我说的稳健投资,首先是房地产,然后是黄金、古董,甚至英美两国的公债。还有值得信任的企业家,像南通的张謇先生。”
“可我们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。”秦北洋挠挠头说,“我对玩钱一窍不通。”
“不错,你俩也还年轻,可以把这笔白银财富基金,存入瑞士私人银行,委托代管进行投资。瑞士有银行保密制度,每笔款项进出,账户里到底有多少钱,外人绝不会知道。哪怕我们百年之后,秦北洋的子孙后代,只要有取款凭证,也可以从银行中把钱取出来。说不定到那时候,实际价值已增长了十倍不止。”
“我明白了,上海是中国的金融中心,就有瑞士私人银行的支行,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。我会请瑞士人代管这支白银基金。”这些天经历种种天崩地裂的变故,安娜仿佛瞬间长大,不再是教会学校的女中学生,“至于这笔投资的名字嘛,就叫作——达摩山伯爵基金!”
北风呼啸的船头,自来卷的黑发比黑夜更黑。她指着秦北洋模糊的面孔,只有双眼熠熠闪光,如同深海幽冥般的荧光生物。
“我?”
“秦北洋,我只是这个基金的管理人,负责让一百万两白银慢慢地升值。”安娜一把抓紧他的胳膊,“在银行开立托管基金账户时,我会悄悄填下你的名字——放心,这是基金的秘密,只要我们三个人不说出去,天长地久,海枯石烂,绝不会被泄露。”
“这么说来,我已是一个秘密的百万富翁了?”(若换算为21世纪初的币值,绝对是三亿元人民币的大富翁。)
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道士给我看过八字,我命中守不住财!百万白银,不是一般人能镇得住的。我们这些人中,唯有你秦北洋,当之无愧。”
“可你知道,我并不在乎钱,我天生就是个工匠。”
“工匠有大有小,小可天工开物,大可改换日月。”
“天工开物我懂,改换日月是啥意思?”
双脚蜷缩的叶克难问道:“你可曾看过《夜航船》?”
秦北洋在绍兴住过快园一夜,自觉有资格回答:“晚明张岱,前半生风花雪月,后半生国破家亡。他说天下学问,唯夜航船最难对付——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,僧人拳足而寝,忽问: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?士子答两个人。僧又问: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?士子答一个人!僧人曰:这等说起来,且待小僧伸伸脚!”
“神州之广大,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。你我在这夜航船中,谁都不敢轻易伸伸脚啊。等你再长大些,多读世界各国的书,自然就会明白。”
“再去读书?可我没读过中学,连小学都没毕业呢!”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俩的相遇,“京师大学堂,少年班?”
“哈哈……你还在想我随口扯的谎啊。我看你啊,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学读书。”
“到明年,我就十八岁了,真的可以?”
叶克难不畏风急浪高,如实相告:“北洋,你虽有锦绣前程,超乎常人的才智,却有个致命的缺点!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八年前,我将你从天津德租界带走,从此你在皇陵之中长大,在你爹身边学习工匠手艺,未曾真正接触这个复杂的世道。”
秦北洋低头思忖,打九岁那年起,自己就被关在地宫里,只知道制造镇墓兽,跟坟墓啊石头啊木头啊钢铁啊打交道,唯独缺少了跟人接触的机会。至于自己的老爹秦海关,也是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闷葫芦,一门心思钻研在手艺当中,身边几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。内务府的同僚、管事的太监都会欺负他。
“叶探长,您的意思是——我不谙世道人心?”
未待叶克难回答,欧阳安娜抢先插了一嘴:“不错,秦北洋,别看你心灵手巧,过目不忘,胸中有万卷书,真要跑到社会上头混,这些未必管用啊!”
“我明白,安娜,你爹欧阳先生也明白,也就没再强逼我做他徒弟。我这种人的性情和脾性,就算混了青帮,分分钟就会被人出卖,或者被斧头砍死。我啊,命中注定,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匠人。”
“北洋,你天生性拙,只认死理!你的眼里头,天底下非黑即白,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!用咋们北京话来说,就是轴,就是犟牛筋!”
虽然被叶克难教训,秦北洋却挺起胸脯说:“做人不就应该如此吗?我只记得父亲在地宫里跟我说过的那句话——不疯魔,不成活!”
“好一个‘不疯魔,不成活’!北洋,我没看错你,这是你最大的缺点,也是你最大的优点!”
“有句英文叫social intelligence!”安娜又补充一句,“意思是社会智力,就是你的待人接物,在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。”
“我懂了,如果打分的话,我的社会智力就是不及格,甚至零分。”秦北洋半蹲下来,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,“九色,我就像你一样!”
“北洋,我不奢求你改变性格。”叶克难的眼前,似乎还是天津徳租界的四合院里,夜读《三国演义》的九岁男孩,“恰恰相反,我就怕你长大以后,变成一个平庸之人,只知明哲保身,混成了老油子,而遗忘了少年的梦想。”“少年的梦想?”
秦北洋若有所思,心中竟有了几分小激动!
“切记,勿忘初心!”
“北洋谨记!”
叶克难看着船头前方茫茫夜色,剖开波涛汹涌的东海,正前方的中国大陆,尚在一团黑暗混沌之中:“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,还要去国外,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,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,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,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。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!”
这句话,霎时戳中秦北洋的泪点,脑中闪过八年前的灭门夜,压在仇德生尸体底下,被鲜血染红的一纸诀别书“他日龙飞天下,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!诀别!”
“Ich liebe dich.”
他对着黑暗中的虚空,念出养父写给自己最后的话。
“你在对我说什么?”
安娜正好凑到他面前,秦北洋尴尬地挠头:“我在说……今夜天晴,但波浪高。”
“哪来的天晴啊?月亮星星都不见,我看海上要疾风骤雨了!”
秦北洋在船头站起来,纵声长啸: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!”
“神经病!”
安娜嘴上这么说,自己却大笑起来。岛上长大的姑娘能观天象,果不其然,夹着呼啸的西北风,东海上下起一场冰冷的大雨。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:“叶探长,你是有大智慧的人,未来真有惊天动地的大计划?”
风雨如晦浪高颠簸的船头,叶克难仰望黑漆漆的宇宙,落下膝盖,沉声道:“炎黄列祖列宗在上,庚子年国人亡魂在上,建文帝在天之灵为证——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,拯救我中国的黎民苍生于水火。”
秦北洋与欧阳安娜齐齐跪在船头,包括小镇墓兽九色。
海上暴雨倾盆,艄公穿蓑衣出来收帆。众人回到船舱,如在马背上,谁都没睡好觉,齐远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。九色直接变成凝固的幼麒麟镇墓兽,羽田大树还想摸它两把,却被秦北洋推开。
折腾一夜,天大亮时,风雨渐渐小了,重新升起风帆前进。
下午,已到灰茫茫的长江口。秦北洋与九色又趴在船头,遥望万里长江形胜。
叶克难挤到他身边说:“北洋,还有件事,我务必要单独告诉你——跟它有关。”
“九色?”秦北洋看到叶克难点头,摸摸这条“大狗”的鬃毛,“你说的每一句话,它都能记住。”
“没关系,所有人都会背叛,唯独镇墓兽不会,对吗?”
“对,唯独镇墓兽永远忠诚。”
九色也会意地点头眨眼睛。
“前些天,我接到内务部的电报。”叶克难盯着九色的眼睛,“你还记得吗?盗墓贼小木交代过,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,除了挖出这只小镇墓兽,还有唐朝小皇子的棺椁。据可靠消息,装有棺椁的大车,已秘密运到了北京,被一个古董商人收购。”
秦北洋挥了下拳头:“怪不得,你要安排我赶快北上,就是为了找到这副棺椁。”
九色也抬起脑袋,把前爪搭在叶克难的膝盖上。
“你想想看,刺客为什么要找你?为什么在虹口捕房制造大屠杀?又为什么火烧达摩山?第一,在于你,秦北洋;第二,在于小镇墓兽九色;还有第三,唐朝小皇子。”
秦北洋使劲按压太阳穴,感觉脑汁不够用了:“小木说,棺椁里的小皇子并未腐烂,他的脸很像一个人——就是我。而唐朝小皇子的棺椁,恰恰就是我的出生地!因此,小镇墓兽才会把我认作主人。”
“不错,既然刺客们围绕你来行动,也必会去北京寻找小皇子的棺椁。这些家伙神通广大,警方能查到的结果,他们也一定能得到。说不定,在我们北京警察厅,甚至北洋政府内务部,都有刺客们的内线。”
“我真盼着现在就飞到北京!打开小皇子的棺椁,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,值得为之而死了那么多人!”
北京!北京!
说话间,阿幽正躲在船舱,隔着竹篾的缝隙,偷窥他俩的对话……
吴淞口到了。轮船排起长队,悬挂五色旗的军舰,封锁了黄浦江的入口。岸上杀声震天,炮声此起彼伏,硝烟弥漫江南岸,染黑冬日天空。江上飘来几具血肉模糊的阵亡者遗体……
人间乐园的上海,终成北洋军阀的战场。
颠簸的船尾,只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,加上九色一兽。即将在战火中生离死别,秦北洋握住她的手。十七岁的女孩,自然明白,十年修得同船渡,百年修得那什么。
雨水打湿两人头发,十指相扣纠缠,安娜摊开滚烫的手掌心,却多了一枚玉指环——几个月前,九色在上海送给新主人的见面礼,也许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戴过。
“安娜,明日起,我将远赴北京,你我天涯远隔,见此玉指环,便如见我!”
浪奔浪流的长江口,秦北洋目光熠熠。欧阳安娜已泪水涟涟,睁着琉璃色的双眼,将这枚玉指环,戴在自己左手中指——九色蹲伏在脚边见证这一刻,一千两百年前,这枚玉指环曾戴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。
迷雾中,长发飞舞的安娜,犹如一篷烈火,轻启双唇,在秦北洋耳边叮咛——
——
“前途珍重!他日必重逢!”
(未完待续,敬请期待《镇墓兽》第二卷)
蔡骏
2017年2月14日星期二初稿于上海
2017年2月22日星期三二稿于上海
2017年2月26日星期日三稿于上海
2017年3月30日星期四四稿于上海
2017年6月1日星期四五稿于上海
2017年6月11日星期日六稿于上海
2017年8月8日星期二七稿于上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