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。

整整三百六十日,未能见着一次天日,更无半点星辰月光。光绪帝崇陵地宫,平常有少许民工进出,但只负责运送物料和工具,安装大型部件,比如墓室门和铜管扇。至于地宫内部的精雕细刻,全得由秦海关负责完成。每天有人送来食物,顺便带走排泄物。

秦北洋已满十岁,个头也长高了,只是墓里不能有镜子,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。还得靠父亲空口描述一番,无奈秦海关不善言辞,开口闭口只三个字:好汉子!

借着地宫里的油灯,他能看到父亲的络腮胡,脑后发辫已乱成麻团,原本剃得光亮的额前,长出厚厚一层板寸。

长夜漫漫的“监狱”内,秦北洋想出各种方法打发时光。他的皮箱里只有德国学校的教科书,这还远远不够。秦海关向陵墓监督打报告,说要采购一批书运入地宫,竟被批准。秦北洋提笔列了个书单: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西游记》《孙子兵法》《周易》《中庸》《春秋》《左传》《史记》《新唐书》《旧唐书》《杜工部集》《酉阳杂俎》《太平广记》《金刚经》《传习录》《法兰西革命史》《日本变法史》《天演论》……

这些书加在一起,价值不菲,秦海关每月可领五块银圆薪俸,反正地底下无处可花,全部贴出来给孩子买书。秦北洋先得到《三国演义》,依然从第一百零四回,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读起。日日夜夜,一穗灯芯,长明灯似的光,照亮死诸葛吓走生仲达,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武侯显圣定军山,北地王刘湛哭祖庙,一片降幡出石头,降定三分归一统。

先是一夏,又是一秋。

在秦海关的锤子与錾子敲敲打打声中,秦北洋身边的书本已堆积如山。他剪下的灯芯也可以成捆了,时常在睡梦之中,高声诵读孙武子六如兵法“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动如山,难知如阴,动如雷震”。

寒冬徐徐降临,地宫里头返潮,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。祖制严禁在地宫取暖,秦氏父子只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,累了就钻进熊皮袄子里睡觉。

春寒料峭,见不着三月桃花,瞅不到新燕北归。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后的万年之地,当作自家的书房,要了笔墨纸砚,在书本上圈圈点点,又是眉批,又是注解,有时憋出几句古言七绝,甚至写几个德语单词,免得日久天长忘了。

每当深夜里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热,他就会梦见养父母仇德生夫妇,天津徳租界的灭门之夜,那一老一少两个刺客的脸,血滴飞过自己的睫毛掩盖月光,插在养母胸口的匕首,象牙刀柄上的那颗彗星……

他发誓自己将为复仇而活下去。

在这十二个月里,秦北洋并非四体不勤。他时常在墓道中奔跑锻炼,发泄小男孩的精力。唯独地宫中央的那一穴金井,他绝不敢触碰,光绪皇帝才没再来托梦。

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

要成为出色的工匠,必须先掌握工具——开山大锤和楔子、砸线的二锤、撬石头的钢钎。无论剖、削、镂、铲、磨,錾子必不可少。錾子还分长錾、短錾、扁錾。尖錾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窝和镂空,平錾口为后期铲平所用。

秦北洋学得极快,老秦大喜过望,儿子是天生的工匠料,遗传了祖祖辈辈的慧根。别人学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巧,儿子三天就能融会贯通。上阵父子兵,有了这孩子做帮手,秦海关如虎添翼,工期加快了许多,地宫日渐成型。须弥座上的雕花、墓室门洞里的雕龙,都是秦北洋亲手完成的。

最后两月,秦北洋连铉錾子都学会了。錾子用多自然会钝,让其再度锋利叫铉錾子。话说石匠出门干活儿,第一件事儿便是搭个泥巴炉灶点火拉风箱,把尖錾子埋入木炭中烧红,再使锤子打磨,反复放入水中淬火。不能操之过急,慢慢冷淬才能确保钢质。这最考验石匠能耐,火候必须分毫不差,火过了则会脆而易断,火不够又太软,打眼易劈。

地上的春天就要过去,秦氏父子在地宫中拉风箱铉錾子,干得热火朝天,乃至于一年期限已到,他俩竟浑然不觉。

“孩儿啊,爹爹只跟你说一件事儿,人这辈子,无论干哪一行当,无非是六个字儿——不疯魔,不成活!”

不疯魔,不成活!

十岁的秦北洋反复念了几十遍,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:“爹爹!这六个字儿,是您赐给孩儿的至宝,永世难忘!”

这孩子头一回叫了“爹爹”,秦海关感动到老泪纵横,搂着儿子念叨:“不疯魔,不成活!”

过了七天,陵墓监督久等未见秦海关出来,才派人下去通知他们解禁了。

走出地宫墓道,老秦给儿子与自己都扎上蒙眼布,以免被太阳刺坏眼睛。被人牵着在阳光下走了好久,眼睛渐渐适应光线,他俩才重见天日。

秦北洋眯着双眼,先看到久违了的大地,居然长满绿草与小花,两只蝴蝶追逐着飞过,一行小蚂蚁爬上脚面。平视陵墓工地,民夫们仍在营造祾恩殿与明楼。仰望天穹,一朵宝蓝色吉祥云朵,被微风吹拂徐徐降临,仿佛老天爷派来祝贺他第二次出生。

“我来也……”

男孩顶着一头乱发,仰天狮子吼,浑身无穷无尽的力道。一气冲到小山上,俯瞰整个西陵的风水宝地,一一数出雍正、嘉庆、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。前头有易水源头环绕,背后是太行群山,满山松柏苍翠,三皇五帝以降,赤县神州,江山大好,却已金瓯残破。

秦海关拜见了陵墓监督,并收到摄政王的手书。自此日起,他受命正式开始镇墓兽的建造工作。十岁的秦北洋,作为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传人,被特许可以参与全程。

虽说,父子俩已重获自由,但仅限于西陵方圆几十里内。他们不准请假离开,更不能去临近的易县或保定府。

秦北洋打听过阿幽的近况,陵墓监督说她在京城府邸里做小婢女,长得越发漂亮了。

春日将逝,老秦时常回到地宫,点上蜡烛,闭目养神,如同古代遁世的隐士。秦北洋靠着最后一道墓室门说:“爹爹,究竟何为镇墓兽?”

宣统二年,西历1910年,夏至节气,他终于问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问题。

“北洋,你可知为何这皇陵要深埋于地下?为何这四周岩石砖土固若金汤?为何这墓道又务必秘不示人?”

“当然是怕几百年后有人盗墓啦!皇帝陵墓里必有价值连城的宝贝,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。”

“不错。”秦海关向墓道外瞄了一眼,“你说这大清的江山真的会天长地久吗?”

“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!”

秦海关倒吸一口凉气,捂住儿子的嘴巴:“北洋啊,此话千万莫要跟任何人说,否则我们父子二人项上人头都保不住啦,说不定,祖坟都得被人刨了。”

“等到改朝换代,江山易主,我们亲手建造的这座皇陵,免不了要被盗墓贼光临。你给我找来的史书上记载,三国曹操为筹措军费,特设发丘中郎将、摸金校尉,掘汉梁孝王刘武陵墓,破其棺椁,收得黄金数万。曹操自己死后,为防被后人盗墓,还设了七十二疑冢呢。”

“孩子,你怎会懂得这么多道理?可你才十岁啊!”

“爹爹,你给我买的那些书册中,不都白纸黑字写着吗?孩儿全记着呢,不会白费这一年的地宫光阴。”秦北洋茫然地瞪了瞪双眼,躺倒在地宫之中,好像这里才是天然的家:“不过,好像自打记事起,我的脑子里就灌满奇奇怪怪的东西。我能理解别人所不能理解之物,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之诀窍。有时候,我会像老头子一样思量;有时候,又像一个长不大的顽童!有个德国老师说,我的脑子有病,应该送到维也纳,给弗洛伊德大夫看看!”

老秦暗自思忖,越想越有些后怕——会不会是这孩子诞生在唐朝地宫棺椁上的缘故,因而天赋迥异于常人?

“听我说,三千年来,若要保护君王的陵墓,最厉害的并非铜墙铁壁,而是镇墓神兽。”

“镇墓兽真的存在?”

“不仅是防备盗墓贼。有的皇朝灭亡后,新朝会破坏前朝陵寝。而镇墓兽也不仅是防备活人,在地底下还有许多亡魂,也与墓主人有仇怨。你读过史书就知道,凡是能做皇帝成就大事之人,必然心狠手辣。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其手中,想要弑君复仇的鬼魂,多了去了!”

“就像雍正帝?”

秦北洋又想起一年前的夜遇。

“休得胡言乱语!我们只说前朝历代,绝不评定本朝。”

“好好好,你说下去——镇墓兽不但能防活人挖墓,还可以防死人鬼魂前来复仇,对不?”

“嗯,除了寻仇的冤魂,地下还有无数孤魂野鬼。有些来自三千年前,有些可上溯至魏晋唐宋,甚至前明历年战乱的死者。他们并不认识墓主人,但也会危害地宫清净。有些并无实体,尸骨早已化为齑粉,但怨念历久弥新,挥之不散。唯有镇墓兽,才能彻底慑服这些残秽。”

秦北洋的胃口被他吊得不行了,看着黑魆魆的地宫深处说:“别卖关子啦!爹爹,你就说,到底要如何才能制造出镇墓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