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华帝国,洪宪元年,西历1916年,元旦雪夜,距离鸡叫天明,只剩半个时辰。

香山碧云寺,金刚宝座塔背后,秦氏父子用斧子砍伐薪柴。香山古木参天,常有狼群等野物出没,攻击乡民的牛羊甚至小孩。有时半夜在野外走路,遇到狼也会被咬断喉咙拖走。他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,几乎没有积雪,四周没有树木,更无引燃山火的危险。

少年秦北洋脱下外套和帽子,满脑袋冒着热气。再一回头,丧家却不见了,马车夫也没了影踪,只剩一匹呼着热气的老马。刷着鲜红大漆的棺材,却在马车上安静了下来。

死一般的安静。

“他终于死透了。”

秦北洋打了个冷战,不敢打扰死人的安睡。他在雪地走了几圈,并未发现除他父子二人外的任何人影。

“那家伙为什么扔下棺材溜了?就算不想火葬,也不该这么干啊,看着还像个大孝子。

“有狼吗?”

并未发现血迹,如果有狼的话,第一时间马会叫的。

雪停了。

秦北洋拍拍老马的脑袋:“他们去哪儿了?快点追上去,不然,你就要被我们宰了。”

这匹马似通人性,发出一阵嘶鸣,仰起脖子跳跃,撒开四蹄向山下奔去。

马车上的棺材,突发炸雷般的巨响,棺材盖儿裂成好几块,就像春节燃放的爆竹。

头七的鸡还没叫,尸变就来了!

棺材里飞出一团黑影,到半空又分裂成两个。难道尸体一分为二?还是来人没说清楚,棺材里躺着两具尸体?

分明是两个清晰的人影,分别坠落到马车边的雪地里。老马疯狂地拉着半口棺材乱转。

两个僵尸同样身着清朝官袍,分别向秦海关与秦北洋冲来。

“快逃!”秦海关亟亟喊道。

天还没亮,往山上逃是不明智的。秦海关举起斧头,知道如何对付尸变。冲到他面前的僵尸,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,留着两撇小胡子。

月光出来了,借着积雪的反光,照亮这张僵尸的脸。

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——瘦长面孔,细窄鼻梁,鹰隼般双眼,手中闪出一道寒光,分明是见血封喉的匕首。

压根儿不是僵尸!而是七年前,制造了天津德租界灭门案,杀害养父仇德生的刺客。

对方轻巧地躲开秦海关的斧头,又向秦海关刺来。

秦北洋用力拉了父亲一把,刺客的匕首只偏了那么半寸,从老秦的脖子边缘擦过,刺中肩膀与脖颈交界处的棉袄。

匕首收回,带出雪白的棉絮,飞溅出鲜红的血滴。

“爹!”

秦北洋不想看到第二个父亲也死于同一名刺客之手,他狂怒地扔出工匠的木箱子,恰好阻拦了刺客的第二击。

又一道呼啸的风声刺向秦北洋的脖颈。

还有第二个人,虽然伪装成身着清朝官袍的僵尸,月光下却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,右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伤疤——七年前的另一个年轻刺客,杀害秦北洋养母的凶手。

又是他俩!这一老一少的刺客组合,还是用匕首夺取他人性命。秦北洋的动作异常敏捷,闪身后退躲过这一刺。

那匹被惊吓的老马,拖着棺材又奔回到秦北洋面前。秦北洋拖着父亲跳上马车,自己坐到马车夫的位置上,抓紧缰绳掉头往山下而去。

秦海关倒在破碎的棺材上,手捂着脖颈与肩膀间的伤口。幸好穿了一身厚棉袄,稍微缓冲了匕首的力道,否则早就被割破颈动脉,一命呜呼了。

马车向着香山脚下飞驰。

后面两个刺客紧追不舍,脱去行动不便的清朝官袍,摘掉顶戴花翎,露出一身短打。他们双腿都不像爹妈生的,如同自带风火轮与飞毛腿,没被马车拉开距离。

“爹!你没事吧?”

秦北洋一边控制着老马,一边问后面的老秦。不过秦海关干了一辈子工匠,别说是受点皮肉之苦,就算断了手指都熬过来了。

马车上的老秦,再看棺材里啥都没有。所谓尸变全是骗人的鬼话,棺材板里的动静与说话声,也是两个刺客装神弄鬼发出的,为了半夜把他们父子骗到荒无人烟的山上。那个披麻戴孝的家伙、畏畏缩缩的马车夫,全是被雇来演戏唱双簧的。

秦氏父子提出把土葬改为火葬,意外打破了这一天衣无缝的刺杀计划——如果他俩埋头挖掘金井与墓穴,刺客就会乘其不备,悄悄爬出棺材板,割断他们的喉咙,犹如探囊取物,比杀鸡还容易。

与此同时,十六岁的秦北洋脑子也在飞转。他想起七年前,仇家灭门案的那一晚,还有两个巡捕也是被悄无声息地割喉而死。幸好在“丧家”和车夫逃跑后,秦北洋叫老马去追赶那两个活人,逼迫刺客不得不破棺而出,不然就要在火葬中被烧成骨灰了。

拉车的老马毕竟是老了,四条腿没有力道。两个刺客仍未放弃,在后面渐渐逼近。秦海关抓起两块棺材板,往后面扔下去。年轻刺客轻巧地躲开第一块,年老刺客却直接一拳打碎木板。两人都是身怀绝技。

马车一路带着棺材碎片,奔跑到京西的平地,眼看要到骆驼村了。那匹老马功败垂成,马失前蹄,口吐白沫,当场送命。马车顷刻间翻覆,两个大轮子断裂成无数截,秦氏父子在最后一刻跳车逃生。

鸡叫天明。

两个刺客虽已冲到近前,亦被倾覆的马车干扰,无数木板条横着打过来,两人被撞翻在地。秦北洋发现那年轻刺客的匕首掉了,便壮着胆子飞身上前,挥拳向杀母仇人打来。

这七年来,他不会忘记“仇小庚”这个名字,不会忘了仇德生临死前的诀别书,更不会忘了手刃刺客的誓言。他日日夜夜想着复仇,没想到在这雪夜后的天明,这两个血海深仇的刺客,竟主动送上门来。

秦北洋在骆驼村的这两年,只干了三件事——第一,跟着父亲学习工匠手艺;第二,阅读所有能找到的古今中外的书籍;第三,打架、斗殴还有摔跤。

论打架本事,他虽小小年纪,却算得上京西方圆百里的第一块牌子。

他抓住那年轻刺客,对方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。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,不留胡须,面色白净,只是伤疤极为难看。他对秦北洋怒目而视,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,为自己的破相复仇。此人出拳极为凶猛,腿上功夫尤其了得——第一腿踢折了一棵小树,第二腿直接把秦北洋踢飞。

幸好摔在雪地上,秦北洋连滚带爬起来,摆出西山旗人擅长的布库姿势,想跟对方比试摔跤。另一边厢,秦海关举起一大块棺材板,就往那年老刺客头上砸去。他又抓起儿子的衣领,拼命往骆驼村跑。

年老刺客双手都亮出匕首,双脚踏雪,风驰而来,眼看就要取下两人的首级。

太阳出来了。

这时五色旗猎猎飘扬,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马,全是荷枪实弹的北洋军。士兵们拉开枪栓,蹲下来瞄准射击。

两个刺客见势不妙,立即潜伏在雪地。

秦氏父子分不清是敌是友,反正总比被刺客杀了强。他们冲到迎风招展的军旗前,说明自己不是坏人,祈求军队去追杀刺客。士兵们不太相信他们的话,反而用刺刀威胁父子俩老实点。

“秦北洋!”

林立的步枪与刺刀间,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警服,留着两撇小胡子,三十岁出头的男人。

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。

京西骆驼村外的雪地上,叶克难遥望枯黄萧瑟的香山,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,也照在那对浑身是血的父子身上。

他吩咐医护兵来给秦海关包扎伤口,抓紧十六岁少年的肩膀,问出了什么事。

秦北洋先是语无伦次,嘴里嚷着:“刺客!刺客!”

“什么刺客?”

“灭门案……他们回来了……两个刺客……报仇……”

叶克难听懂了,不由自主打个冷战,立即命令士兵散开队形搜索,协助捉拿重要凶犯。

“叶探长!请受老秦一拜。”

秦海关跪在雪地感谢叶克难的救命之恩。

“客气个啥,我不是专门来救你们的!”

叶克难皱了皱眉头,捶打秦北洋的胸脯,感觉这男孩竟比自己还高了。

秦氏父子你一句我一句,才把雪夜“尸变”,棺材里飞出两个刺客,一路狂奔逃亡的过程说清楚。老秦找到那匹累死的马,说要给它挖墓安葬,是这匹马救了他爷俩的命。

一小时后,士兵们收队回来报告,并未发现刺客踪迹,他们又像魂魄般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