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克难已是京城名闻遐迩的侦探。

关于六扇门传人的破案事迹,早已被文人们写成小说登报连载。在他经办过的许多案件中,除“宋教仁案”这样的政治事件外,最玄妙的并尚未破获的,就是宣统元年的德租界灭门案。当时,整个天津都在通缉凶犯,大街小巷贴满两个刺客的画像,结果却一无所获。

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,还在警察厅的保险柜里——象牙柄的锋利匕首,刻着彗星袭月的螺钿装饰。叶克难分别请北京琉璃厂的刀剑师父、象牙雕刻师父、螺钿师父看过,都说这器物的做工相当精良,但也难以判断出自何方。

京西骆驼村口,叶克难本不抱希望,那两个刺客,绝非普通人,一旦溜了,就像溪流汇入大海,枯叶卷入森林。不过,此番刺杀未遂,也算案情有了进展——说明两个刺客依然活着,年轻刺客脸上果然留了疤。并且,他们身手依然了得,居然能追赶狂奔的马车,还能在棺材中忍耐一整夜,绝非常人。最要紧的是,他们的目标,必是秦北洋无疑。

“叶探长,你怎会带军队前来?”

秦北洋凑上来打断他的沉思。

“我只是奉命行事,务必找到你们父子,就像七年前我找到了你。通过前清的内务府大臣,我又打听了好多人,才找到这个地方。”

“难道是……”

秦海关已猜到大半,霎时愁容满面。

“对,今年是洪宪元年。中华民国改成了中华帝国,大总统改成了大皇帝。历朝历代,皇帝登基,总有一件事是要做的。”

“修陵墓?”

“不错,普天之下,能够修建出跟前清一样标准的皇陵的,唯有你们秦氏父子。”

秦北洋抢在父亲之前提问:“这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?”

“对不起,这是杨度先生的意见。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探长,在这北洋的天下微不足道。”

“我不干!”秦北洋还记得日历,“今天是1916年1月2日,不是光绪十六年。”

“对不起,七年前我跟你说过,我是个干脏活累活的。再见,保重。”

叶克难骑上一匹黑马,往北京城的方向而去,一溜烟没影了。

此时,秦氏父子已被军队包围。

有个军官取出委任状,以中华帝国内务府的名义,委任秦海关为世袭皇陵监督,并赏赐银圆五百块。

老秦措手不及,这历朝历代的肥缺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,还有五百块银圆,不但足够还债,还能在京城买一栋大宅院。最重要的是,家族重操旧业,成为世代相传的皇家工匠,又能造一头新的镇墓兽了。

“爹爹,你不会真的心动了吧?”

“我们还有选择吗?”

秦海关说得没错,士兵们已拿枪口对准他们了。

一小时后,秦氏父子离开北京。他们被押解到保定府,跟军队骑马进太行山,距西陵不过数十里之遥。

袁世凯担心公开兴修陵墓,会引起全国舆论反对,决定秘密修陵,必须在人迹罕至的山区。但要寻找龙脉,点穴确定金井位置,如今已无皇家风水师,前内务府大臣推荐秦海关可堪大任。

肩伤未愈的老秦说:“我就是一个工匠,懂个屁啊?”

话虽如此,他却带着大队人马,走进一条险恶山谷。时值隆冬,万物萧瑟,山中多有积雪。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唯有野狼出没,时时半夜嚎叫。秦北洋裹着军用毛毯,骑在一匹战马上,仔细查看四周地势,总觉有几分眼熟。

秦海关边走边跟儿子说:“寻龙务必攀登山脉之巅,居高临下,观察山川形势。登上太祖山,经过少祖山、父母山,看龙的出身与剥换、行走,再经过多次反复,穿山过峡,束气,遇到河川,入首。突起穴星沙交水会阴阳交配,化气结穴……”

“不对,爹爹,你在扯淡!这不是几年前,我俩为光绪帝的镇墓兽,上山找灵石的路吗?”

老秦拉下面孔:“不错,上回我已发现那里有龙脉,何况又有灵石做原材料。加之处于深山老林,完全符合陵墓的要求。”

他们在太行山上走了三天,靠着秦北洋过人的记忆,终于找到那条山涧,如今已结冰了,还有内藏灵石的巨大岩石。

秦海关在一里之外,找到一片山坡地,便是最佳穴位。根据古法,他自己做成结印册,类似先秦竹简木牍的卷轴,就地抓了土壤一起焚烧。灰烬介于石头与泥土之间,还有一圈圈神秘年轮,是为太极晕。

军队在此挖了口深井,作为洪宪皇帝陵墓的金井。

这是绝密行动,不能惊动地方百姓,所有劳力,全部由军队担当。他们是北洋军的精锐,前清称标,民国称团,原本是工兵部队,最擅长修筑堡垒与工事,配备各种工程设备,甚至有台柴油发电机。

在秦海关的指挥下,工兵们在大雪中挖掘地宫,按照清陵规格修建墓道、墓室门,还有宝城、明楼、祾恩殿、神道碑亭、神道和石像生。短短三个月,初具规模,深山中成了大工地。秦北洋边看热闹边想,欧洲军队保卫国家或侵略别国,中国军队却为个人服务,简直是袁世凯的奴仆、用人。

春暖花开,山雪消融,溪流奔腾,父亲的伤势痊愈了。秦北洋却心慌意乱,眼皮直跳。

这天清晨,部队集结一千多号人,前往山谷采石,这几乎是全部兵力。他们吹着军号,打着鼓点,就像拿破仑时代的军队,只是肩上扛着铁铲、锤子、钎子等工具。行至一处险峻的峡谷,军官开枪射击山羊,子弹打中山顶的石头,加之枪声回响,以及融雪,意外引发了山洪与泥石流,将这一千多名正当年的男儿,埋葬得一干二净。

秦氏父子循着声音而来,但见灰茫茫的乱石嶙峋,只能找到残缺的军服与铁锹等工具。他们往地下挖了半天,全是血肉模糊的残骸,根本没有可能还有活口。为了避免那么多尸体发生瘟疫,必须原地掩埋。秦北洋还为这些人烧了纸钱,大哭一场。

这场灾难摧毁了军队主力,杀了所有军官。几十个幸存者留在营地,但都是小兵,便作鸟兽散,各自翻山越岭,开了小差,逃得一个不剩。

偌大的洪宪帝陵工地,又只剩下秦氏父子二人。

秦北洋想赶紧逃回北京,但是老秦决定留下:“你以为,走了就会有活路吗?说不定,你一到北京城,就会被抓住枪毙。要知道,我们还有五百块大洋留在北京,那笔钱可不能不要啊!”

“可我们不能留下来等死啊!”

“不会的,军营里有一千多人的给养,那么多粮食和药物,足够我们长期生存下去。你看,还有武器弹药,我们可以每天上山打猎。你不是还会用这台发电机吗?”

“爹爹,你还是不想放弃老本行,要把镇墓兽造出来是吧?”

“对,干吗要管皇帝是谁?姓爱新觉罗?姓朱?还是姓袁?这重要吗?只要给了我们俸禄和官位,就值得努力工作,这就是我们做工匠的精神!退一步说,钱都已经收了,我们就要履行承诺,哪怕没人监督。”

“君子一诺千金?”秦北洋颓丧地自言自语,“是这道理没错。好吧,我也留下来。”

这天晚上,父子俩听到四周山顶上此起彼伏的狼嚎,几乎要把月亮给喊下来。老秦忽然意识到,所有开小差逃跑的士兵,是不是一个都没逃出去,他们都在路上被狼群吃了?

清晨,他和儿子背着步枪,前往发生山洪的峡谷。这是逃兵们的必经之路,想看看还有没有活口。

“救命……”

秦北洋远远听到一个声音。两人循着声音往下走,只见一群灰色的野狼,夹着尾巴,流着哈喇子,露出森白锋利的牙齿,围困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兵。周围躺着三具尸体——被狼杀死的逃兵,咽喉断裂,胸口被抓开个大洞,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。狼最爱吃的是人的心脏。

唯一活着的小兵没有武器,绝望地挥舞着一根树枝。那些狼似乎也饱了,不想马上杀死他,而是围着他逗弄取乐。

“该死的畜生!”

老秦举枪打中最强壮的头狼,秦北洋射死另外一头公狼,剩下的狼各自逃窜。

春寒料峭的山谷,死狼和死人都冒着热气。他们救下的小兵,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,早已吓得如惊弓之鸟。

“喂,我叫秦北洋,你叫什么?”

“齐远山。”

小兵眼里闪着泪花,牢牢抓住少年秦北洋,手烫得似能把皮肉烧出个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