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老很老的年代,白鹿原上出现过一头白鹿,纵然转瞬即逝,但被天子视作祥瑞。

白鹿原在关中的心脏。唐朝三百年定鼎关中,自唐太宗至唐僖宗:献、昭、乾、定、桥、泰、建、元、崇、丰、景、光、庄、章、端、贞、简、靖十八座皇陵,东西绵延三百里,即所谓“关中十八唐帝陵”。若加上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合葬,总计睡着十九位皇帝。但自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,长安再不复为帝都。除李自成改西安为西京,建大顺朝,庚子年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逃亡西安,竟再无一位帝王登临关中。

民国六年,西元1917年7月1日,张勋在北京宣布复辟。同一日,有支北洋溃兵渡过渭河,一路烧杀抢掠,不敢靠近西安城墙,只得登上白鹿原。伤兵抬不动了,就扔到路边,挨个儿枪毙,以免伤口化脓长蛆,提前结束痛苦。夏日塬上草木繁盛,麦浪层层滚动,田间不时有农人骑牛而过。衣衫褴褛的溃兵搜罗农妇,推到麦田里奸淫。

领头的旅长骑白马,仓皇来到一座大坟冢前。他是保定军校出身,部下多非陕人。1914年,白朗义军突入关中。袁世凯大将陆建章入陕西,搜刮民脂民膏,盗掘汉唐古墓,昭陵六骏中的“飒露紫”和“拳毛䯄”被卖到美国,流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。

白鹿原横亘在八百里秦川,南倚终南山,西接长安城,北瞰灞桥柳,东望秦皇陵,突出于渭河平原,沟壑纵横,三面环绕浐、灞二河,像平地起了个黄土大屋顶。唐朝马戴《白鹿原晚望》有云“浐曲雁飞下,秦原人葬回。丘坟与城阙,草树共尘埃”。

士兵用刺刀威逼农民得知:此乃唐朝小皇子之墓,多有显灵神迹,为四乡八邻焚香祭拜。

站在高高的坟冢顶上,旅长俯瞰白鹿原,自觉有逐鹿中原的气势,向士兵发表演讲——

“北洋的兄弟们!值此国家危亡之际,段祺瑞、张勋、冯国璋等军阀混战不休,兵连祸结。为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我军务必挖开此墓,取之于古人,用之于百姓,救国救民,善莫大焉!凡取财宝,见者有份,诸位可分得一半,剩余充作我等东山再起之军资!”

此言一出,士气大振,大家伙儿跃跃欲试。但这样一座大墓,从哪里着手呢?众人一筹莫展,有人说:“欸!小木不是做过土夫子吗?”

有个士兵被带到旅长面前。他叫小木,也就二十岁,长得眉清目秀,不像是干过盗墓的。小木自称洛阳人士,从小跟着父辈盗墓为业,俗称“土夫子”。他先探查这座大墓形势,发觉表面有许多盗洞。

旅长有些泄气,但小木说盗洞虽多,墓却不一定真被盗过,说明这墓风水好,位于龙脉与龙穴,引得历代盗墓贼前赴后继来打洞。他绕着坟冢转了两圈,根据地势方位,决定从东北方向开挖,风水学所谓“外鬼门”。

按照土夫子的老法门,这样的大墓通常得挖三四天。但旅长等不及了,决定使用炸药。

不消片刻,惊天动地的巨响,在圈定位置炸出数尺见方的洞口。硝烟散去,还是一堆黄土。旅长命令接着炸,连炸三次,终于露出黑漆漆的洞口。如此深的洞口,古时候单纯依靠人工挖掘,至少要征集数千民夫,耗费两三个月。小木蒙着口鼻下去探了探,摸到几块残破的砖头:“墓道找着了!”

旅长下令全体士兵抓阄,选出三十人组成敢死队。他指派一名心腹营长带队,封官许愿,发了北洋勋章。每人都子弹上膛,提着马灯,背着铁锹和斧子,携带防毒面具。

墓道飞扬着游离不定的尘埃,两边的唐朝砖石越发清晰。头顶还能看到瓦当,不时有鲜艳的壁画,描摹武则天时代的宴饮、行猎、战争、祭祀……壁画中的唐朝人物,个个栩栩如生,仿佛要从墙上飘浮出来。其中的美女艳若桃花,看得几个士兵都心猿意马。但所有人都屏息静气,生怕多说一句话,就会引来千年前的鬼魂。

土夫子小木走在最前头,他手中的马灯照得最远。忽然,灯光照出墓道角落里的两具骸骨。众人一片惊慌,小木却大胆地前去看了看,骸骨边遗落有几枚铜钱,捡起来一看竟是“永乐通宝”。唐朝的墓里怎会有明朝永乐年间的钱?必然是明代的盗墓贼无疑,未必是永乐年间,因为永乐通宝的流通极广,到明末也有可能。

士兵们抖抖索索地前进,气势已大不如前。他们又见到数具骨骸,无疑又是古时的盗墓贼,已经说不清年代了,也无法判断他们的死因——是被困死在墓道中的,还是同伙内讧而亡,抑或是这墓中真有杀人的机关?

小木额头出了冷汗,通常墓道没有那么长的,墓道宛如迷宫一般绕来绕去的,除非是帝王陵。更让他诧异的是,这墓道明显一路往地底而去,似乎有深不见底的感觉。果然,墓道里出现了积水。这是古代陵墓常有的情况,通常是建筑质量有问题,导致地下水泛滥。也有一种特殊情况,这些水是专门用来杀死盗墓贼的。如果是在没有水的干旱地区,这“水”则是更可怕的流沙。

犹豫再三,当然是地下水泛滥的可能性更大,小木便硬着头皮往前走。他的双脚已浸泡入水中,身后的士兵们面有惧色,但营长拔出手枪来吼了一声:“谁敢不走就立即枪毙!”

所有人踩入冰凉的积水,看起来还有些浑浊,不晓得里面有啥脏东西,也许更多的骨骸藏在水里看不到?最稳妥的方法,就是立刻找人来抽水。但要找抽水机的话,在这乡野之中并不容易。何况旅长命令必须在今天挖出宝藏,否则拖到明日,说不定敌人就打过来了。

走不多久,积水已到了大家腰部,感觉浸水的部分都痒痒的,就像水蛭钻到肉里的感觉,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。

安静。

彻底的亘古的安静之后,营长一回头,总感觉大家有些不对劲。他再清点一下人物,才发现少了一个。哪儿去了?莫不是悄悄脚底抹油溜了吧?要是原路逃回去,必定会被旅长毙了。他勒令大家再往前走,才走了几步,就有人尖叫说,又有一个士兵不见了。大家这才惊慌失措,给汉阳造步枪上了刺刀,往深深的水底下刺。

倏忽间,有人说扎到什么东西,他把步枪连着刺刀拔出来,竟是个奇形怪状的生物——乍一看还像个三岁幼儿,通体墨黑,红色的眼睛,大象般的招风耳,胳膊却像猴子似的细长。

众人惊得说不出话,才发觉那东西是个活物,正在枪刺上缓缓蠕动,却又不见血流出来。

小木喊了一声:“不要乱动!”

举着步枪的士兵,已吓得双腿一软。就在他要跌倒时,那个怪物已从刺刀上跳下来,爬到他的头上,一口咬下去,鲜血横飞,几乎半个脑袋不见了。大家脸上沾着血和脑浆,再看那怪物,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士兵的脑子。

营长面色煞白,但手上不含糊,毕竟杀人无数,甩手就是一枪,打爆那个怪物。

但更多怪物从水里钻出,并且都在他们身后。小木高喊:“快点往前跑!”

几个跑得慢的,或者吓得四肢僵硬的,便被怪物缠上。它们直接咬开胸膛,挖出活人内脏。顿时墓道内一片惨叫声,其他士兵一边往前跑,一边往后放枪,哪怕把自己人打死,也好过同伴惨死在怪物手中。小木看得真切,这些水怪们最爱吃的,是人体的两部分:肝脏和脑子。

不知跑了多久,才发觉积水没了。原来刚才是墓道的最低点,现在地势又往上去了,自然变得干燥。营长惊魂未定,清点幸存的人数,差不多还剩一半,其余都被水怪们大卸八块了。

“这是罔象!”小木面色煞白,蹲在地上喘气,“我第一次见到,以前都是土夫子行里传说的。这是一种水怪,专门潜伏在陵墓地下,最爱吃死人的肝脏和脑子。碰到活人,也不会客气!”

“那要怎样才能克制它们?”

“据说是松柏。你看陵园都会种植柏树,就是这个道理。隔壁骊山脚下的秦始皇陵墓,也是布满了松柏。”

“而白鹿原上全是农田和荒野,几乎不见一棵松柏,所以才有水怪的窝。”

小木想了想,补充一句:“还有一样,也是专克罔象的,便是镇墓兽。”

“镇墓兽?”营长搔搔脑袋,重新给手枪填上子弹,“就是坟墓大门口的那些石头?”

“不,那是神道碑的翁仲,石人石马之类的,它们只是用来装饰和摆威风的。真正的镇墓兽,只在陵墓的地宫里。但我从没见过——据说,亲眼见过镇墓兽的盗墓贼,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。”

“你说——这墓里会有镇墓兽吗?”

“不好说。”

小木摇摇头,继续往墓道里走去。经过一场罔象之灾,大家的胆子都被撑大。眼前道路变得开阔平坦,壁画越发鲜艳夺目。

金刚墙和墓室门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