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宫深处,小郡王的手在发抖。

老秦对他耳语说:“如果你害怕,现在还可以撤退,我们再找其他的墓。”

但到了这一步,工兵们是不会放弃的,打洞是他们天然的使命。在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指导下,他们熟能生巧地打开这扇大门。

幽暗的地宫尽头,秦海关已经感受到金井的能量了。博士的手电光束,似乎照出一口巨大的石质棺椁……

两个士兵进去查看,结果刚踏进后室,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,老秦立刻高声呼喊:“快点出来!”

来不及了,随着轰鸣声,两颗人头飞了出来,鲜血洒在博士脸上。所有人慌不择路往外跑,秦海关也被小郡王拖着逃到前室。霍尔施泰因博士架着照相机,直接退到外面“庭院”。

烟雾中出来个黑影,老秦来不及逃,闪身躲入旁边耳室。地上滚动着许多马灯,照出一个兽头,还顶着一对角,说不清什么物种,似龙非龙,似狼非狼,但绝非四不相。又出现一个兽头,同样的怪物。秦海关感到诧异,通常一个陵墓里只有一个镇墓兽,很少会有一对兽,除非是乾陵里躺着武则天与李治两位皇帝。更加颠覆的是,老秦又看到了第三个兽头,还有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总共有七个兽头!

然后才是整个身体,像个巨大的豹子,四肢粗如黑熊,而每只兽头的嘴巴,都如狮子血盆大口一般。

秦海关想想自己早就是应死之人,也没什么好恐惧的,便又探出头去看个真切——这七个兽头的怪物,并非每个头上都有一对角,而是三个头是双角,还有四个头是独角。

七个头,十个角。

但只有一头兽,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王冠,而每个兽头上都刻着一行奇怪的文字——不是汉字,也非清朝陵墓里常有的满文、蒙文或藏文。

十角七头镇墓兽。

秦海关已给它起了个名字。这头兽的体形异常庞大,经过甬道时只能蜷缩爬行,那些角仍然划破了墙砖。但它并不笨拙,抓住几个工兵,用尖角将他们刺死。在宽阔的前室,工兵们被高高挑起,像挂在树梢上的吊死鬼。

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,似乎地宫内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,穹顶上许多砖瓦坠落在地砸得粉碎。

从墓道口的远方,隐隐飘来两句洋文,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叫喊——

“Quis similis bestiae et, quis poterit pugnare cum ea.”

博士说的既非德语,也不是英文或法文,而是字正腔圆的拉丁语,意思是“谁能比得上这兽?谁能与它争战?”

片刻之后,来与这兽争战的勇士出场了,便是金蟾镇墓兽。

在未知的唐朝大墓的地宫中,出现了两只镇墓兽,一只已沉睡了一千多年,另一只却是今年新鲜出炉的。

兽与兽的较量。

“秦,你还活着吗?”

博士躲在墓道角落里,向着地宫深处呼喊,因为只有秦海关,才能操控镇墓兽进行战斗。

老秦无须站在镇墓兽身边,只要相距不超过十丈,他就能通过声音和气息遥控。而他也不必高声吆喝,镇墓兽的五感极其敏锐,一点点声音就能让它听到。

他藏在耳室,口中轻声念叨:“金蟾金蟾!唯有你能比得上这头兽!唯有你能与它争战!”

大墓深处,到处是被虐杀的士兵的残肢、内脏与鲜血。十角七头向金蟾飞奔而去,它的七个头分别发出怒吼,念着七种不同语言的祭祀词;它的十个角鲜血淋漓,顶着十个不同帝国的皇冠。

秦海关轻声操控,金蟾高高跃起,没有张开飞剪舌,而是打开了加特林机关枪。

无数发子弹被旋转的枪管送出,仿佛乱箭射中吕布。说实话,每颗子弹命中时,老秦都有些心疼。这便是一个老工匠,看到前辈工匠大师的作品,都得顶礼膜拜的道理。

加特林爆发出清脆的射击声、子弹穿破空气的啸叫声、弹壳坠落地砖的金属弹跳声……

20世纪的咆哮,压倒了公元8世纪的怒吼。

十角七头的怪物,轰然倒地。

金蟾向前走了几步,博士以及端着步枪刺刀的士兵们,还有战战兢兢的小郡王,也都慢慢地踏入地宫前室。

突然,十角七头中的一个头,如同长蛇伸向躲藏在耳室中的秦海关。那个头先用一对长角猛刺,而这耳室中恰好堆满了陪葬的兵器,老秦随手抄起三尺多长的唐刀抵挡。

这是一把环首长刀,做工极其精良,一千多年没有锈蚀。他双手持刀,上下翻飞,仿佛在万军丛中砍下无数首级。

不过,镇墓兽的双角似乎比钢铁更为坚硬!没几下,寒光闪闪的唐刀就卷刃了。兽头张开狮子般的大口,利齿上还挂着人肉残渣,就要将老秦一口吞没。

秦海关眼睛一闭,只待送命,却听到地宫传来巨大的爆炸声。那只兽头连同双角,还有两个金冠都缩了回去。

他匍匐在地上爬出耳室,原来在小郡王的指挥下,工兵们先施放烟幕弹,接着扔出集束手榴弹,加上金蟾的加特林机枪继续射击,第二次把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倒了。

最后,工兵弹射出数条粗大的钢索,才将这头巨大的兽牢牢捆绑。

尘埃落定,老秦侥幸留下一条性命,爬回到小郡王与博士身边。他们向附近农民征用了二十几头耕牛,又要避免毁坏它的十角七头,花费大半天,才将这头镇墓兽拉出地宫。

一旦离开地下的环境,它就变成了一大堆废铜烂铁。

无数人跑来围观,无不被这庞然大物震惊。有人说它像从地下挖出的龙骨,就是恐龙化石;也有人说它像传说中的蚩尤,至今太行山区仍有头戴牛角相抵的蚩尤祭。

小郡王命人在古墓四周装上帷幕,日夜武装巡逻,严加看管这头镇墓兽。他又给南苑基地拍发电报,要求派遣一辆平板卡车过来。

没有镇墓兽的古墓,就如诸葛亮死后的蜀汉。秦海关与博士再度进入地宫后室,头上是圆形穹隆顶,仿佛置身于宇宙,迎面是巨大的石质棺椁。棺床前有圜桥子踏道,两侧弧形栏板。踏道浮雕两人,上者仰面屈肢,下者匍匐爬行,勾拽上者左脚,貌似断袖之乐!

石棺床为莲瓣须弥座,上下枋顶面各有汉白玉勾栏,涂着五彩颜料,四角各有一力士托举。棺床束腰部的壸门里,雕着巧夺天工的人面。老秦注意到石椁上的朱雀玄武浮雕。所谓朱雀,就是凤凰;玄武是一只乌龟被一条蛇缠绕。霍尔施泰因博士用照相机拍摄记录全程。

工兵要撬开石椁,秦海关急忙阻拦:“我们是来找镇墓兽的,可不是来盗墓开棺的。”

“秦,都到了这一步,不管我们开不开棺,都已是盗墓的罪人了。”

博士费劲地说完一串汉语,多罗小郡王也到了后室,点头说:“此墓非同小可,墓主人恐怕是历史上的风云人物。我熟读二十四史,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埋葬于此!”

于是乎,石椁被打开了。

里头还有一个木棺。后室只有墓主一人,即便有合葬者,也在两边的侧室。这不同于通常的夫妻合葬墓,而是强调君主至上。

“我们不是来挖墓盗宝的,不必用盗墓贼的方法,但要尊重科学之道。”小郡王不过是借口解开历史之谜而给自己壮胆,幸好那凶残的镇墓兽也被捕获了,墓室里的士兵众多,“我们这就开棺。”

工兵从正面打开木棺。腐烂有毒的烟雾升起,众人戴上防毒面具,唯独秦海关无所谓。

霍尔施泰因博士第一个靠近棺材拍照,他有着给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王拍照片的热情,却忘了传说中法老的诅咒。

他拍到了一头兽的骨骸。

众人皆惊骇之,小郡王从棺床上跌倒,额头都被石椁磕出了血。只有老秦直勾勾看着棺材之中,确信那绝非人类。明显的动物头骨,锋利的犬齿,必是豺狼虎豹之类的食肉动物。而这兽骨之上,却整齐穿戴着君主的冠冕与章服。

相隔千年,这身衮服依旧鲜艳夺目,刻画日、月、星辰、群山、龙、华虫、宗彝、藻、火、粉米、黼、黻“十二章”。自周天子起,只有至尊皇帝才能穿上这套衣服,并在重大典礼时用。

一头盘踞在皇帝宝座上的兽?

不过,半分钟后,随着空气进入棺材,这身华丽的衮服,连同金绣的“十二章”,一块儿腐烂变色,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破布。

小郡王摘下防毒面具,揉着额头的伤口:“什么情况?”

“野兽之国?地狱之国?”

霍尔施泰因博士也蒙了。

“你看这外面的唐朝人物壁画,还有石棺内外的人像,必然是在人国。”秦海关虚弱地坐倒在地上说,“依我看啊,可能是墓主人死于非命,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。他的臣子只能捕杀一头猛兽,再给死兽穿上皇帝的冠冕衮服,代替他入棺下葬。”

“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?死得粉身碎骨,又要野兽来代替自己呢?”

“首先,这座大墓是唐朝的,而皇陵都在关中,太行山不可能有皇陵。那么唐朝除了武则天以外,还有谁妄称过皇帝?”

小郡王想起《旧唐书》与《新唐书》:“除开隋唐乱世,安史之乱的安禄山、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。泾原兵变,朱泚被部下拥立为皇帝。还有黄巢,自称大齐皇帝。但唯有安禄山符合太行山的地理位置。”

“嗯,安禄山是范阳节度使,根据地就是今日的北京。”

“安史之乱的老巢,后来藩镇割据也自河朔始。安禄山是被儿子安庆绪所杀,有种说法是乱刀砍死,尸骨无存!”小郡王还记得一个细节,“这附近的村民,大部分姓安,难道是安氏守墓人后代?”

霍尔施泰因博士听得云里雾里: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

“还有一种说法,安禄山死后葬在陕西武功县。不过,他死的时候,关中已被唐朝收复,不可能再去那边下葬。”

“安史之乱,涂炭了多少生灵?据说杀死了当时一半的中国人,安禄山确实配得上这头野兽!也配得上那只凶残的十角七头镇墓兽。”

说到此处,秦海关激动得掰断一支箭矢。

不过,这座大墓里没有找到墓志铭或玉哀册,也没有墓主人生前的印章等物品,依然无法证明他的身份。以上的一切,纯属猜测。

“等一等,这是什么?”

老秦发现后室地砖上,刻满豺狼虎豹以及上古异兽,正在破坏唐朝的村庄,在城池纵火焚烧。不计其数的胡服骑兵,长着各种凶暴的兽头,战马一律顶着双角,挥舞刀枪弓箭,张开血淋淋的犬齿,吞食中国的婴儿与妇女……

面对木棺,博士又拍了一张照片——穿着龙袍戴皇冠的兽骨,瞪着空空的眼窝,望向墓室穹隆顶的中心,也望着一百年后注视这张照片的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