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早上8点,秦北洋与齐远山就出门了。
等到天黑,他俩都没任何消息。海上达摩山冷冷清清,欧阳安娜心烦意乱,加上天气转寒,冻得手脚冰冷,便在二楼琴房弹奏《天鹅湖》……
欧阳思聪推开房门,手里转着两个铁胆,形容枯槁,两鬓斑白,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都变稀疏了,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“爹,你怎么了?”
“我在考虑关于幼麒麟镇墓兽的报价。”
欧阳安娜本想关心父亲,这下却翻脸了:“我不准你把九色卖给日本人!”
“什么?九什么?”
“凡是起了名字的,哪怕是一只蚂蚱,都会有感情。”安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“我把这只小镇墓兽当作爱犬,起了个名字。”
“爹现在迫切需要资金与后台渡过难关。十万大洋,别说是买这一头小镇墓兽,就算买整栋海上达摩山连同二楼珍藏的所有宝贝,也是绰绰有余!”
“你只看到钱?”
“安娜,我是收藏家,但更是生意人。客户的国籍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现金。”欧阳思聪点了一根哈瓦那雪茄,满嘴臭气,“放在三个月前,我连家门都不会让羽田大树踏入,因为他的姓氏!但如今,我已走投无路,只要他能拿出真金白银,就算有杀父之仇……我也决定,卖!”
“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妓女!”
女儿没见过妓女,但读过小仲马的《茶花女》和莫泊桑的《羊脂球》,也知道父亲颇有此好。欧阳思聪怒不可遏,看到女儿来自异国的眼珠子,从小连骂一句都舍不得,也只能愤愤地摇头:“我决定要卖小镇墓兽,不仅仅是羽田大树的价格足够高,也是因为——这件从唐朝皇子大墓里挖出来的宝贝,已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——不!根本就是个炸药包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还没感觉到吗?自从家中来了这尊小镇墓兽,海上达摩山第一次遭窃。虹口巡捕房大屠杀,别看你爹平常杀伐果断,但我非常害怕蹚入这一摊浑水。我们青帮向来不招惹租界的洋人,许多帮会兄弟还是巡捕房的华人探长。一旦工部局对我产生疑心,我在青帮的地位就岌岌可危。最重要的是,刺客们在墙上写的血字……”
“爹,有这么严重吗?”
“等你长大就明白了——这世上的人,只有锦上添花的,但绝无雪中送炭的。嘴上兄弟、情义、两肋插刀,到了危急关头,必是墙倒众人推。四年前,宋教仁遇刺案,牵连出多名青帮大佬,幸好我撇得干净。但这一回,比当年凶险百倍!我们家正在生死攸关之际。”
“难不成,还牵连到老家达摩山的那则传闻?”安娜在琴键上弹下一个重音,“庚子赔款——百万白银?”
欧阳思聪立刻堵住女儿嘴巴:“我可是一钱银子都没拿到!但要是泄露出去,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!”
“十年前的无头案,还有人要追查?”
“最近两个月,我每晚寝食难安,枕头边放着上了膛的手枪,稍微走火就会把自己脑袋打爆。”
“我去把那支枪拿走!”
安娜合上琴盖,这就要上楼去,却被欧阳思聪一把拽回来。
“南北军阀正在湖南大战,‘北洋之龙’王士珍接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,大总统冯国璋颁布南北停战令。孙大炮要护法军北伐。段祺瑞的皖系主战,冯国璋的直系主和,北洋最大两派已经闹翻,江苏与浙江督军即将开战!”
“上海也会开战?海上达摩山在公共租界,应该是安全的吧。”
欧阳思聪摆摆手,抚摸女儿自来卷的乌黑头发:“未必!王士珍已亲率直系大军南下,这几日就要杀到上海。也许讨伐的目标也包括我,以及东海达摩山上那桩旧案子……乱世之中,我最担心的人,其实是你啊。”
“时局虽然动荡,但安娜不想离开父亲。”
“你错了,尘归尘,土归土,我们欧阳家从海上来,终究还是要回到海上去的。今年的‘恶龙祭’,又要回来了。”
安娜挣脱了父亲,瞪大眼珠子:“我再也不想回那座小岛了!”
“达摩山,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。而人的命运,总是被这些秘密所左右。我也是。”欧阳思聪狂躁地来回走着,“我们再看一眼小镇墓兽吧……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了。”
欧阳安娜不敢违命,只能默默祈祷九色不要调皮,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私家博物馆的大门。
灯光下,幼麒麟镇墓兽,正襟危坐在玻璃柜子中,头顶雪白的鹿角冲天。
她朝九色挤了挤眼睛。刚才父女俩在隔壁的对话,说不定,都被这头灵敏的幼兽隔墙偷听了去。
“我确实很喜欢这尊幼兽,把它作为海上达摩山的镇馆之宝。但镇墓兽是镇守陵墓地宫的,只有死去的帝王将相才配得上,而我等凡夫俗子根本压不住它,反而要被镇墓兽反噬。南洋的暹罗国,有种邪魔之物名为古曼童。镇墓兽要比古曼童厉害百倍,会让原本人丁兴旺的阳宅,变成地下的阴宅坟墓。”
“有人说——古代造像,无论木雕、石雕还是铜雕,它们都是很恐怖的东西——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,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。”
其实,这是秦北洋说过的话。安娜想着想着,脑中又掠过一首法语短诗——
将无生命的物质塑为人形
将灵魂禁锢在死亡的眼中
将无尽赞美与终身荣耀幻化为木乃伊般的存在
“也许吧,我确实不该收藏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。不如我早点把小镇墓兽转手,送走这尊瘟神,或许还能保住这栋宅子,保住你我父女的性命。”
“爹,你说的没错,我们都压不住这尊镇墓兽。但有一个人可以压住它,让它非常听话,甚至成为一条大狗。”欧阳安娜为了保住九色,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,她看到九色向她悄悄眨了眨眼皮,“他就是修复过小镇墓兽的秦北洋。”
“不要再提这个名字!”
欧阳思聪举起手中把玩的铁胆,怒气冲天地砸碎了身边的玻璃柜子,连带其中的宋朝钧窑瓷瓶也碎了。
“爹,你疯了!”
安娜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,她站到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前,准备拼死保护九色。
“当初,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秦北洋,他竟有修复古董和镇墓兽的能力,我已觉他异于常人。第二次,他奋勇击退盗贼,保住了小镇墓兽,更让人刮目相看。第三次,这小子拒绝了我的美意,不愿做我的徒弟,我感觉他必有二心。刚到上海的年轻人,人人都有雄心壮志,但没几个月就会被砸得粉碎,唯独秦北洋与众不同,尤其跟齐远山相比。”
“那天要不是我出来打圆场,爹你就会当场一枪毙了他,对吗?”
“是!看在我的宝贝公主的面子上,我把他留在了海上达摩山,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。接下来,虹口巡捕房大屠杀,当我接到公共租界希尔顿警长的电话,就预感此事或许跟他有关。勘查过凶案现场后才知道,秦北洋的父母竟是同一批刺客的被害者。他的身上必有更多秘密,不是他藏着不肯告诉我,就是他自己也一无所知。”欧阳思聪颓丧地看着窗格外的月光,“这个年轻人,几乎跟小镇墓兽同时来到海上达摩山。真正的诅咒和危险,就来自他的身上。古人云,祸起萧墙,我不得不起疑心。”
“爹,你怀疑秦北洋?”
知女莫如父,反之亦然,欧阳思聪心中的座右铭,便是曹操那句“宁可我负天下人,不可天下人负我”。上回的斧头党行刺事件,就是青帮内部分裂所致。欧阳思聪逃过一劫,叛乱者仓皇出逃,数日前刚从香港被抓回来——跟随多年的大弟子,死到临头还痛骂师父满嘴忠孝仁义,不过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。欧阳思聪当着徒弟们的面,挥舞英国人的马球杆,将背叛者全身每个关节打碎,等到对方气息奄奄,再亲手敲碎脑壳,当场脑浆飞溅。齐远山负责去荒郊野外掩埋尸体,事后多日吃不下饭……
“女儿,此事你不要插手,我有意要除掉他,还有他那个帮手,齐远山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欧阳安娜的脸色煞白,手指头在九色的玻璃柜上颤抖:“爹,你肯定知道的,今晚他们去哪儿了?”
“此刻,他俩应该已在天上!”
“天上?”
安娜失手打碎了第二个宋朝钧窑瓷瓶,四散飞溅的古老瓷片,在欧阳思聪的脸颊上划出一条鲜红的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