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等我回头关门,外边枪声就响了。门板立马被穿了几个眼。我推着Shirley杨快步上了二楼。Shirley杨将桌上的书本塞进背包,指着后窗说:“原路出去,我看见外边停了几辆车,先离开这里再说。”

我扑到后窗一看,果然有一辆尚未熄火的小卡车停在大树底下,卡车边上站着两个膘肥体壮的中年男人;他们见了我,立刻大声呼喊同伴,并从车厢里取出了猎枪。

一旦被火力压制,我们将再难找到突围的机会。房子里既没有弹药也没有食物,就凭我和Shirley杨两个人,实在耗不起。想到此处,我抬手就射,一枪打在提枪的中年男子脚下。他吓了一跳,忙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卡车后面。趁着空隙,我抱住Shirley杨,将她架到了窗边。

“你先走,我掩护。”

她不敢打等,攀住树枝飞身而下,几个腾挪就翻到了院子外边。那两个中年人只顾着注意我的动向,怎么也没想到她埋伏在自己身边。我对着楼下一通乱射。他们慌了神,高举猎枪开始还击。躲在树下的Shirley杨借着这个空隙,一脚踹翻了其中一个人,三下五除二将他的配枪夺下。另外一个中年汉子见自己的伙伴被抓,居然连滚带爬,头也不回地直奔正门跑了。

我竖起大拇指,示意她先上车,然后攀住窗台准备上树,岂料Shirley杨忽然对我举起双手大力地晃动起来,因为隔得比较远,光看见她的嘴在动,一个字都听不清。

“你说什么?大点声,是不是还有东西要拿?”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,却见Shirley杨猛地抄起猎枪瞄准了我所在的方向。我心头一惊,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:我身后有人。

Shirley杨举枪的瞬间,我迅速地撇头转身,耳旁阴风呼啸而过,顿感脸颊火辣辣的疼。偷袭者一身劲装,头上戴着牛仔帽,手中握有匕首,整个人打扮得不伦不类、难辨中西。我光顾着替Shirley杨打掩护,根本没注意到有人上楼。而且外边还隔着一道电网,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当地民众。眨眼间那家伙又是一阵猛刺,我抬臂格挡,发现对方力气极大,仗着这股熊力一度将我逼至窗前。鏖战之际,楼下枪声大作。那家伙居然比我还吃惊,差点当场跳了起来。我更加断定他和外面的围堵者不是一伙的。

“哼,大家都是瓮中之鳖,你想一块儿死?”我用中文喊了一句。他浑身紧绷,显然已经听懂了我的意思。他朝我比画了几刀,随即慌不择路冲着窗口跳了下去。我哪能让他就此脱身,趁他转身之际撑起右肘朝他的腰部猛捶过去。半空中忽遭突袭,他闪避不及,腰腹直接磕在了窗台上,发出一声沉吟,光听着就觉得疼。不等他起身,我从后边扣住了他的肩胛部位,这人身手一般,无非仗着自己有两杆子力气才敢持械行凶。我一脚把匕首踢到墙角,厉声问他的身份。那人不肯服软,扭动着身体不停地挣扎。

我正要逼讯,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潮。那人也吃了一惊。我们同时扭头,发现楼下居然着了火。

操他娘的,那群洋鬼子居然放火烧屋,太不地道了。

我根本没时间思考其他事情。小窗成了唯一的逃生通道。那人反应不慢,沉声道:“再闹都是死,放手!”

他自己率先举起双手不再挣扎,危急时刻我也不愿跟他纠缠,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树枝攀爬脱身,翻出了院墙。为了防止他做手脚,我坚持殿后。Shirley杨守在大树底下,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。

那人并不甘心,一落地就琢磨着逃跑的事,无奈Shirley杨盯得紧,枪口一直没从他脑袋上移开。

“上车,先离开这里。”嘈杂的喊叫声让我心头发凉,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民事纠纷,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盲从的危险,那种情况下,再小的波澜和言论都会被无限放大,最后造成不可预计的破坏。

连打带踹将那人按进了后座。Shirley杨跃上驾驶座飞快地朝反方向驶去。这场逃亡来得突然,一时间我脑子里尚未形成可行的计划。Shirley杨也是病急乱投医,小卡车在树林中飞驰,哪里有路就往哪里开,根本不考虑该逃到什么地方去。

我有些恼怒,一把掀开那人的牛仔帽,帽子下面是一张亚洲男子的脸,年纪在五十岁上下,面容坚毅,两鬓带有银丝。见我在瞪他,他立刻反瞪了回来。我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,他莫名其妙的敌意叫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你认识他?”Shirley杨从后车镜里瞄了几眼,继续专心开车。

我也好奇,索性将枪口移开,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他:“咱们没什么过节,你从哪里来,为什么要袭击我们?”

他不吭声,视线不停地在我和Shirley杨之间切换,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。卡车在树林里颠簸徘徊,时不时与周围的树木发生摩擦,路况非常坏。那人毕竟上了年纪,连番颠簸之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。我心说刚才玩匕首的时候不是挺神气的吗,怎么现在开始晕车了。

他双手紧紧地扣住车门上的扶手,不一会儿,额头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,瞧这模样应该不止晕车那么简单。我翻开车厢里的储物盒,找出半瓶矿泉水,看看日期好像没什么问题,便揪起他的脖子,一股脑地灌了下去。

“咳咳咳,”凉水下肚,他的精神稍微好转了一些,靠在椅背上,指着我和Shirley杨问:“你们,谁是杨家的人?”

“你想找谁?”我挺起胸膛本能地挡住了他扫向Shirley杨的目光。车子忽然颠了一下,我差点从椅座上滚出去。Shirley杨回头道:“熄火了,没油。”

我骂了一声娘,推开车门看了看四周,到处都是树,绿油油的一片,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。杂乱的树林里除了我们三人的呼吸之外,不断地有脚步声传来,嘈杂的喊叫离我们越来越近。那群人并没有放弃搜索,而是追着我们一路狂奔而来。树林顶端升起的浓烟昭示着杨家老宅凄惨的下场。Shirley杨甩开车门,将那个男人拽了出来。她的情绪十分激动,这个时候估计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住她。

“走,步行。”她沉着脸推着那个白鬓男子在树林里急行。我问她能不能分辨出路,Shirley杨为难道:“隔的时间太长了,只能找到大概位置。他们都是当地居民。我们在树林里没有优势,得尽快找到出路,最好能找到来时的公路。”

想在茫茫的树海中找到来时的路,可能性微乎其微,更别提绕回公路上去。况且我们还带着一个大麻烦。我一度怀疑他就是镇民口中的凶手,昼伏夜出,躲在废弃的杨宅里掩人耳目。但只要仔细一想就会明白,这个推测太不靠谱儿了。首先我们进屋的时候已经彻底查看过,除了门口的破锁,并没有任何人侵入的迹象;其次就冲镇上居民放火烧屋那股操行,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躲在房子里,他们还不早就抄家伙把杨家给拆了,也不必见了我俩的面之后才发作。我推测,他们只是怀疑屋子里藏了人,甚至可能做过排查,苦于无所收获,只好暂时修网通电把杨家老宅给隔离了。所以当我和Shirley杨忽然出现在镇上的时候,他们才会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。一个困扰尤塔镇居民多日的谜团即将揭开,怎么能叫他们不亢奋。想到这里,我又忍不住考虑起另外一件事:镇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,以至于大家草木皆兵,连执法人员都跟着乱了手脚?

“老哥,你是什么时候到镇上的?”

那人没想到我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,尴尬道:“有段日子了。”

“哦,我们刚到,回来祭祖。听你的口音不像华裔啊,大陆人?”

他先是“嗯”了一声,随即警觉地闭上了嘴,大步跟上Shirley杨的脚步,不再搭我的话。我走在队伍的尾巴上,边戒备周围的情况,边观察这个白鬓男子。他走路时跛着脚,但身形挺拔没有一丝病态,看样子不像受了新伤,腿部可能早就有了残疾。他在车上的时候询问我俩身份,说明此人目的明确,早就知道那栋废宅是杨家人所有。他不远万里从大陆来到美国,为什么要找上杨家?Shirley杨与他素不相识,剩下的两位早已仙逝。单从年龄判断,他与杨教授是旧识的可能性比较大。

如果真是登门寻友,为什么在阁楼上的时候连话都不说一句就忽然向我痛下杀手?回忆起他那副狠毒的表情,我不禁在心中写下了一个沉重的问号,并决定在问题查清楚之前,绝对不能让他知道,Shirley杨就是杨家后人。

Shirley杨凭借自己幼时的记忆,带着我们在树林里穿梭,为了避免被追击的镇民围堵,我不时地翻上树端眺望四周的情况。谢天谢地,追在我们后面的都是些普通百姓,如此稀疏单薄的障木林,换几个稍微有点经验的猎人就足够把我们围死了。

“已经甩开一段距离了,保持这个速度下去,他们很快就会放弃。”我跳下树将情况描述给Shirley杨听,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,倒是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。

我喝住他说:“事情不交代清楚,你哪儿都别想去!”

他呵呵一笑:“小兄弟,以前当兵的吧?”

“哪儿那么多废话。顾好你自己,想想怎么交代问题。”

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,指着自己的头说:“这颗脑袋我不要了,你有种就拿去。我累了,走不动,哪儿也不去了。”

关键时刻他对我们大耍无赖之举,死活不肯挪一下屁股。

“说你胖,你他妈的还喘上了。”我揪起他衣领将人整个提了起来,一路连推带踹恨不得拿枪顶着他走。

Shirley杨不时回头观察身后的情况,她看了看日头,对我说: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早晚会被追上。”

言下之意,这个男人大大拖延了我们的行军速度。我也想过把他丢下,但此人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,在与镇民和解之前绝不能轻易让他跑了。

内心焦灼之际,忽然响起了几声枪响。我吃了一惊,枪声的位置离我们非常近。随即四面八方相继传来许多枪声。

Shirley杨头上冒出了汗珠:“我们落进包围网了,这是尤塔人打猎的习俗。他们靠枪声互相传递消息。离我们最近的一组人马在西南方两千米左右的地方。”

我没想到他们会追得这么快,情急之下甩下背包和枪丢给Shirley杨。“你压着他走,我殿后。天黑之后公路出口见……”

“不行,”还没等我说完,Shirley杨果断地否决了这个提议,“这片树林才多大点地方,你对地形也不熟悉,要是真被抓了连英语都说不好,要走也是你走。”

我找不出反驳她的理由,但也不能眼见着大家束手就擒,心里一横,拔出手枪对着天空连射了三发。

“你干什么!我们会暴露的。”

“我们已经暴露了,”我将枪丢还给她,“天黑之后公路第一个出口见。”

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然后带着白鬓男子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树林里。我在原地等了几分钟,周围的枪声越发密集。确定那些人将目标锁定在我所在的位置之后,我才开始慢慢思考脱身计划。

往乐观的方面想,说到底追在我屁股后面的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,就算真被抓回去,了不起一顿毒打然后关进号子里。最关键的一点是,我刚才要顾忌Shirley杨的情绪,不敢放开手脚跟他们来硬的。毕竟来的都是老杨家的乡邻,当着她的面实在不好意思下重手。现在光杆司令一个,也没什么心理负担,拳头底下自然不必再留情。我计划找个地方先埋伏起来,物色一个落单的老乡先绑住做人质,让他护送我上公路。如果能顺便问出点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。说到底我和Shirley杨对镇上发生的情况并不了解,这场误会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。要不然指不定哪天我一个想不通就抱着炸药包找他们算账去了。

做好心理准备之后,我就开始小心谨慎地朝追击者的方向靠近,有意识地去触碰包围网。白晃晃的日头高挂在天空中,四下一片苍绿,树丛里的视野非常清晰,很快就有一个目标落入了我的视线。

从背影判断是个老人,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,满头银发,不知为何独自在我们刚才放枪的地方来回踱步。我趴在草丛里观察了一阵儿,发现他并没有携带武器,而且四周也没有同伴,心中不禁纳闷儿: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爷,跑林子里来干吗?

我自然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,压着步子迅速地跟了上去,直接从背后将他扣住。老头儿吓了一跳,没怎么挣扎就投降了。我本来还提防着周围有埋伏,没想到行动居然如此顺利,心里居然有点失落感。那老头儿不喊也不叫,直勾勾地盯着我。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十字架,除了嘴角有些轻微的颤抖之外,一点身为人质的自觉都没有。我琢磨着该说些什么,脑子里拼命地组织那点少得可怜的英语字母。不想那外国老头儿张开嘴,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对我说:“Shirley呢,我可怜的孩子在哪里?”

我翻了个白眼,心说Shirley杨啥时候多了个金发碧眼的洋大爷。他见我不信,忙解释道:“我和她的爷爷是朋友,镇上现在出了问题。让她尽快离开,你也走。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不要回来。”

他说得很快,面色焦急,眼神不停地向周围扫,估计是怕被人发现。我拉着他找了一处隐蔽的树荫,想仔细询问具体情况。

“来不及了,事情太复杂,在这里说不清楚。你快走,快走。”他说着卸下脖子上的十字架交给我,“告诉她,我是神父马克。愿主保佑她,我的孩子。”

他说着又掏出了一把钥匙,告诉我他的车就在外边停着,让我找到Shirley杨之后迅速离开尤塔镇,详细问题等以后有机会再说。瞧他的神情跟自由女神塌了似的,估计事态比我预计要严重许多。

正要进一步问明路况,就听树林里传来了“咔嚓咔嚓”几声脆响,两个持枪的男子高喊着神父的名字朝我们冲了过来。我二话不说钩住了老马克的脑袋,将他押做人质。老头儿朝我低语道:“往北走,很快就能看见我的车,绿色的。”

那两人见神父在我手里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放慢了脚步朝树荫这边走来。我手里根本没有武器,神父鄙夷地看了我一眼,从自己的裤腰上掏出一把手枪。我对这位洋雷锋感激涕零,故意装作凶恶的样子威胁那两个男人不得上前。马克神父十分配合,不停地朝他们喊救命。我瞅准了机会,对着他们脚下连开了几枪,然后把神父推了出去。我一口气跑到底,连头都不回,也不管有没有人追在后面。倒是马克神父充满穿透性的呼喊声忽高忽低,不时传入耳中,看样子正在竭尽全力替我缠住他们。

按照神父指示的方向,我很快找到一处岔路口,军绿色的轿车上铺着新鲜的绿枝,藏得很隐秘。我驾车急驶,顺着车上的地图标示一路冲回了公路大道,成功混入来往的车流之后,总算松了口气。可另一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:Shirley杨在哪里?早知道有救兵,何必约在晚上碰头,离天黑还有十几个钟头,难道这段时间里我都得一直提心吊胆地躲着?

绕着公路开了两圈之后,我决定再冒险闯一次尤塔镇。打定主意之后,我在附近找了家杂货店做了一番变装,主要为了掩盖面部特征。当地基本没什么亚洲人,冷不丁地出现一个外地的,很容易露馅儿。又想到镇上现在应该处于一级戒备状态,万一被人发现这是马克神父的车,免不了节外生枝,我索性把车停在了收费站附近的停车场内,然后步行入镇。

阳光下的尤塔镇看起来与初到的时候截然不同,大街上的行人洋溢着热情温暖的笑容,木质建筑在当地占了大多数,除了农田那头的工厂在冒着灰色的烟雾之外,几乎很少看到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屋。如果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追击,我几乎不敢相信,那些在破屋砸窗的恶徒都是尤塔镇上的普通老百姓。来到镇上,我第一个目标就是寻找马克神父,好在尖塔教堂识别度很高,没走多久就发现了教堂的位置。

虽然不是礼拜日,礼堂内外还是聚集了不少信徒,多是大爷大妈,也有带着孩子的妇女同胞。为免人多眼杂,我特意从侧门晃进了教堂,避开了人群。寻着铭牌上的标注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马克神父的办公室。老头子挺讲究,门前还摆了两棵盆栽,枝肥叶壮长得不错。我礼貌性地敲了几下门,屋里似乎没人。拧起把手一转,居然开了。防盗意识太过薄弱,下次遇到老马克一定要好好提醒他。我踩着暗红色的地毯走进了他的办公室。屋子里除了办公桌和一组茶几之外,最显眼的是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书橱,巨大的落地玻璃柜内装有各式各样的藏书,我居然在其中发现了专门研究象形文字的图谱。想起杨家阁楼里的格拉玛文,我忍不住探出手打开了橱柜。不料房门猛地应声而响,两道人影忽然闪了进来。我大骂自己疏忽,光惦记着做贼,把主人家的存在都忘了。神父的办公室简单通敞,仓促间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着,我与来者打了个照面,双方不禁都愣了眼。

“你,你,你!”马克神父有点结巴,大概没想到会有个外人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办公室里。

我也被他吓到了,准确地说,是被他扶着的人吓到了。Shirley杨一手捂着腰腹一手搭在神父肩膀上,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不停地往外流。我顾不上别的,赶紧脱下外衣捂了上去。

她脸色煞白,咬着牙说:“什么都别问,先躲起来。”说完用脚跟把办公室的门给带上了。

神父拉开书橱,大力抽出其中一排书架,对我招手道:“快,快,进去。”我来不及询问情况,抱起Shirley杨侧身钻进了暗格。慌忙之中,还没看清暗格内的构造,脚下忽然一空,抱着Shirley杨便朝前方滚去,我紧紧地搂住她的头,两人连滚了好几圈,落地之后顿感头昏脑涨,手肘部分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。想到Shirley杨身上有伤,我急忙询问情况。她闷哼了几声,反倒伸手摸了摸我的头:“你流血了,让我起来,我记得地窖里有灯。”

黑暗中我努力看清周围的环境,可惜整个暗格密不透风,连一丝光都没有。Shirley杨摸索了一阵儿,喜道:“找到了。”话音刚落,我眼前燃起昏黄的灯光,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狭小的地下室。Shirley杨靠在墙边,手上举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。我接过灯替她查看伤势,外衣和血已经纠成一团,她满头是汗,摇了摇手:“擦伤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你先照顾自己。”

我眼前有些模糊,摸了摸脑袋,发现的确出血,估计是滚下楼梯的时候被磕破了。我不敢乱碰,反而比较担心Shirley杨,但她坚持声称不碍事。

“嘘!来人了。”我迅速拧灭了煤油灯。楼梯尽头慢慢地露出一道亮光,直到马克神父的脑袋出现在书架后边我才松了一口气。他小心翼翼地扣好暗格上的门,矮身钻了进来。

我点亮灯,站起身来迎接。马克神父拒绝了我的搀扶,略带鄙视地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煤油灯,然后指着墙边的按钮说:“这里有灯。”

白炽灯一开,整个地下室顿时变得明亮起来。马克神父惊恐地看着我俩,颤声道:“上帝啊,你们的伤太可怕了,跟我去医院,快。”
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,手臂上又红又肿,身上到处都是血迹,可除了些许昏眩感之外似乎并没有大碍。Shirley杨流了不少血,但意识尚且清晰,看上去也不像有性命之忧。

“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,”她态度坚决,不愿跟神父去医院,“告诉我,我祖父到底怎么了?”

听到“祖父”二字,我的心跳跟着漏了半拍。Shirley杨的祖父,那是鼎鼎大名的搬山道人鹧鸪哨,据闻多年前早就寿终正寝驾鹤西游去了。尤塔镇之行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为了给老人家扫墓,Shirley杨忽然搬出这么一句话来,我着实疑惑不解。

马克神父蹲在她面前,对着空气画了一个十字:“太可怕了,一切都太可怕了。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,总之你的伤需要治疗。”他回过头来恳求我,“劝劝她吧,你们不能这样伤害自己。”

“外面那些人还在找我们,现在去医院一准被逮。你这里有急救包吗?实在不行,剪刀、针线、酒精、干净的布条,随便找两件过来。”我瞧Shirley杨的意思是打算抗争到底,考虑到外边的情况,确实不适合贸然行动,眼下能替她处理伤口比什么都重要。

“地窖里有医疗箱,”Shirley杨指着墙角的行军床说,“这座教堂历史悠久,南北战争时期曾经收容过不少人。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探险,你找找,床底下应该有我们要的东西。”

老神父快被我俩气炸了,老头子鼓起腮帮子,跺脚道:“上帝啊,你们这两个疯子。”

掀开小床,果真看见一排收纳架,可惜架子上积满了灰尘,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剩下。

“哼,”马克神父瞪了我们一眼,“什么年代了,谁会把急救包藏在那种地方。你走之后,我对地窖做了改造。”他说着打开了墙上的橱柜。里面除了他说的药品之外,还有桶装水和压缩饼干。看日期都是最近三个月内的物资。老头子丢了一卷绷带给我,然后熟练地为Shirley杨做了缝合处理。

“没想到还是老军医,失敬失敬。”他手法精准,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医。

我给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,然后坐到了Shirley杨边上,两人直勾勾地盯着神父,期待他能把整件事解释清楚。

他见我们如此坚决,只好也坐了过来。清了清嗓子说:“事情的开始,要从纳德的死说起……”

“纳德叔叔?”Shirley杨瞪起了眼睛,瞧神色恐怕是身边比较亲近的人。我插嘴打断他们,询问此人的身份。

“我父亲的故友,他是尤塔镇的镇长,我第一次用枪就是他教的。”她说起这些陈年往事,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,“上次回来的时候,他正在外边,一直没机会碰面,没想到……”

“是啊,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。”神父叹了一口气,“我们都老了,他的心脏一直不好。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太蹊跷,他死于谋杀!”

我脑中转了个弯,十分不解:“暴动如果来源于镇长的死,为什么要针对杨家实施报复?Shirley杨单身在外,难道你们怀疑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能够隔空杀人?”

“不,不,不。年轻人,你听我说完,”神父神色有些激动,他按住我的手,开始回忆整件事的经过。

镇长的尸体在三个月前的早晨被人发现,他躺在公墓的小道上,周身没有任何外伤;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的表情,恐惧惊异的神情凝固在镇长的脸上,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。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的。镇长的猝死引起了居民们的恐慌,尸检报告里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线索。倒是最先发现尸体的玛格丽太太说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话。老太太年近古稀,平时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,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把她说的证词当真。她三天两头往教堂跑,每次找神父说的都是同一番话,那是她在众人面前宣讲过无数次的内容。她说在墓地里看到了魔鬼,浑身蜡黄色的魔鬼,刚从地狱里爬出来。魔鬼带走了镇长,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一样,慢慢地走进了地狱之门。

马克神父讲完这段话之后,忍不住握起十字架大声祷告。我听了倒是背后直冒寒气,虽然听着不是很明白,但总觉得内有乾坤的样子。

“然后呢,她的这些臆想和镇长的离奇死亡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对,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。我安慰可怜的玛格丽太太。但她的话就像噩梦一样萦绕在我耳边。终于有一天,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折磨,就带着案件资料去了现场。”

“您不是神父吗,怎么还兼职当起了警察?”

“神父是镇上唯一的法医。”Shirley杨笑道,“刚才看他给我缝针的时候,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死人。”

她这个玩笑丝毫没有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,倒是马克神父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,握着我的手有些僵硬。他努力使自己语气平和:“我脑中当时没有任何头绪,只好沿着公墓的小道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。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朋友的墓前。”

马克神父说着看了Shirley杨一眼。Shirley杨似乎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题将十分骇人,屏住了呼吸,静静地聆听着神父所说的每一个字。我的反应慢了半拍,后来才想起神父口中的老朋友并非新丧的镇长,而是多年前早已过世的鹧鸪哨。

一想到事关过年前早已过世的搬山道人,我也跟着紧张起来,两人直勾勾地盯着神父。他再次握紧十字架,为我们讲述那天的发现:“我当时的情绪颇为沮丧,你们也知道的,发生了这样的事,我们镇上许多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命案,平时大家又亲近,老纳德的事一直没有结果,所有人都绷着一口气。我在老杨的坟墓前待了一会儿,向他讲述烦恼,甚至幻想如果他还在该有多好,这个精力旺盛的东方男人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。想到你许久未归,又想到杨教授的遭遇,我不禁伤怀,想着替老杨打扫墓碑。就在这个时刻,我忽然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:墓碑被人动过了!石碑的位置有了微妙的移动,地上的土壤也被人翻了新。天啊,那一刻我几乎昏厥过去。”

神父呼吸急促,我倒了一杯水给老人,内心仿佛有一道炸雷响过,但此时要是继续追问显然不合适,老头儿的情绪太过激动,说不好双眼一闭就去找马克思喝茶了。

“您慢慢说,”Shirley杨做了一个深呼吸,“最坏的情况我已经想过了,没事。”

“不,我的孩子,这比任何事情都要糟糕。”神父痛苦地回忆,“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,我拿出了案发当时的照片,纳德死时僵卧在小道旁边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唯有双臂笔直地举过头顶,他死前所指的方向,就是老杨的墓碑。”

听到这儿,我心中无数条线索交叉闪现,可又说不出问题在哪儿。Shirley杨痛苦地摇头:“所以你一见面就对我说祖父还没有死?神父,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。”

“不,不,不。只有这个解释。玛格丽太太的描述,老纳德的猝死,都是从他的坟墓开始的。当天下午我们做了排查,那是一具空棺。老杨他的尸体并没有埋葬在尤塔镇的土地上!”

“我操,你们这事做的可不地道。这才哪儿到哪儿啊,你经过当事人同意了吗,祖坟也是随便挖的?”我火气上来了,一把夺过神父手上的水杯,用力拍在桌上。

“我们也是迫不得已,”老子头急得成语都说出来了,“你不明白当时镇上的情况,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,甚至有谣言说这是魔鬼在作怪。”

“然后呢,坟你们也砸了,棺你们也挖了,结果呢?你们认为一切都是鹧鸪哨所为?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自己爬出来,谋杀了你们的镇长?”

“我以为,你们中国人会相信这些。”

“我操,说你胖你还喘上了。我他妈的还以为你们洋鬼子不信这一套牛鬼蛇神的说法呢!”

“老胡!”Shirley杨喝了我一句,估计是看我脾气上来了,怕我和老头子抬杠。笑话,就冲他们的所作所为,要不是因为他救过我们,老子早就翻脸打人了。

Shirley杨据理力争:“当年下葬的时候,我和父亲都在。您亲自主持了葬礼。镇上的居民大多在场。你们不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把一切问题都留给我们。退一万步来说,事情发生这么久,为什么没有人联系我?我从未接到过任何形式的通知,哪怕是一通电话。”

他无奈地告诉我们,当时镇上的气氛已经恐怖到了极点,教堂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。要不是他豁出老脸力证杨家清白,恐怕杨家老宅早就被他们毁了。

“你们就没个上级领导部门什么的,非要自己在底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?”我就纳闷儿了,明明都是无端臆想,偏搞得跟真的似的。可事情已经发生了,再纠结下去也是枉然,不如好好思考一下,如何抓住真凶把问题解决了。我向神父打听白鬓男子的消息,他惊称在镇上从未见过类似的华人。我和Shirley杨彼此看了一眼,心里都明白此事和那个出现在杨家的人脱不了干系。Shirley杨挪了挪位置,指着自己的伤口说:“分开之后,我压着他往公路走,半路遇上围堵的人,他趁乱跑了。这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有问题,必须把他揪出来。”

神父详细询问完那人的外貌特征便离开了,再三叮嘱我们不能随便离开,一切等他调查清楚再说。他离开之后,我对Shirley杨说:“一时半会儿他也查不出头绪,还得靠自己。”

Shirley杨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:“你又打什么主意,这里不是唐人街,附近也没有其他镇子。我们不能给神父添麻烦。”

她的态度十分隐忍,绝口不提鹧鸪哨被人掘坟盗尸的事。我说:“急也没用,抓紧睡个囫囵觉,身上带着伤就别乱想了,船到桥头自然直。”她翻开背包,取出阁楼上找到的书,放在手心里反复比画翻看。我对格拉玛文一窍不通,只好不耻下问请教手写书里的内容。

“大致上都是民俗民风的描写,具有较高的考古价值。我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父亲一直没有发现它。而且蓝皮书里一个字都没有,薄薄几页也不像能藏什么秘密。”

我抢了她手里的书,喝令道:“病号就该有病号的样子。书先搁我这儿。你睡饱了再说。”

Shirley杨抗议未果,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,看来这一路果然是累坏了。我捧着那本红皮书,凑在灯光下瞅了几下,实在没什么进展,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瞌睡。

这一觉睡得特别沉,连梦都没做。醒过来的时候Shirley杨正趴在小桌上奋笔疾书,不知道在写些什么。地上有一卷染血的绷带,看样子她自己已经换过一次药了。我拍着脑袋怪自己大意,说好了给她站岗放哨,自己反倒睡得像头猪一样。Shirley杨全神贯注,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。我凑到桌前好奇地打量着她笔下的内容,发现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风水图。

“这局没见过啊,少有,从哪儿看来的?”

“你醒了啊!”Shirley杨笑了笑,搁下手里的铅笔,“我从书里拔来的图,有几张特别眼熟,拓下来一看,居然是精绝城附近的俯瞰图。”

我拿起尚未完工的地图观摩,的确如她所说,非常眼熟。特别是环状蛇形格局的布置,光看了一眼,顿时就联想起了格拉玛的蛇窟。我搓了搓手臂上的汗毛,沙漠之行的恐怖回忆再次窜上心头。

“我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。”Shirley杨忧心忡忡地看着我,“具体情况也说不准,反正浑身不舒服。”

我果断地没收了书本,然后扯着Shirley杨出了密室,“你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,迟早憋成傻子,我看附近绿化不错,咱们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”

出了密室才发现,外边天黑了。我瞅了一眼墙上的壁钟,已经晚上九点多了。我从神父的衣架上随手顺了件风衣搭在Shirley杨身上,然后扣上自己的帽子,两人沿着礼拜室绕进了教堂后边的墓地。

墓地周围一片寂静,除了石板小道两旁伫立的路灯,附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Shirley杨虽然嘴上说着不能给神父添麻烦,可脚下一点都不含糊,奔着墓园深处跑得比兔子还快。我说:“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,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,凡事眼见为实。”Shirley杨想狡辩,说她只是顺路去看看。我说:“咱本来就是为了上坟才回来的,有什么好解释的。”她叹了一口气,欲言又止,只顾低头走路。我最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。

鹧鸪哨的墓矗立在墓园尽头。夜色下,大理石制的墓碑反射出一股阴冷慑人的光泽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总觉得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看。

阔别多年,再见面时看见的却是一座空坟,换成是谁都不能接受。Shirley杨静立了片刻,强作镇定道:“你过来看看,这个缺口形状是不是有点特别?”

我蹲下身去检查墓碑底座,果然有几处半圆形的缺口。从角度和位置来看,是掘土时不慎留下的,我站起来比画了两下,高度正合适,八成就是那个白鬓的跛脚男人。我们一眼就断定这种标志性的铲头是盗墓者所有,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,他是个盗墓者。

鹧鸪哨早年在江湖上名头不小,盗过的古墓皇陵不计其数。想不到百年之后却遭人抛坟盗尸。我心里泛起一股悲凉,转身去看Shirley杨,发现她眼角已经泛起了泪光。对付粽子我在行,可娘们儿的眼泪太瘆人了,吓得我手脚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,只能一个劲儿地向她保证会抓住凶手找回遗体。

Shirley杨刚要开口,眼神忽然一变,她飞快地按住了我的脑袋,悄声道:“前边有人。”

我俩迅速地移动位置藏到了墓碑背后。我刚才只顾着发毒誓,一点也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。我悄悄地侧过头,不远处的小道上果然出现了一道黑影。那人鬼鬼祟祟地朝着墓碑摸了过来,不等他站定,我就出手将人擒住了。

“是你?!”惨白的手电光下,那人满脸恐慌,跟见了鬼一样瞪着我和Shirley杨。我认出他就是白天逃走的男子,按在他肩胛处的手更加用力。他闷哼了一声,咬牙道:“你们果然是杨家的人。”

话说到这份儿上,容不得他狡辩,我抬手先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:“这坟是你挖的?人呢,弄哪儿去了?”

他拧着脖子一言不发,恶狠狠地盯着我们,眼神分外毒辣。Shirley杨建议将他扭送警局。我说不能就这么便宜他,现在送过去咱们也说不清楚,押回去先审着。

那人听到这里,肩脖忽然猛地一缩,居然从我手底下滑了出去。我再要去抓,他反手掏出枪,冲着我们连放了好几枪。

枪响过后,远处的街道顿时亮了起来,那跛脚贼一溜烟地攀爬上墓园墙头,跑得比兔子还快。我不甘心就这么让他逃了,继续在后边猛追,还没跑到墙根底下就被绊倒了。起来的时候,我发现地上像是有一枚铜钱,捡起来一看,竟是枚长满铜锈的方孔币。再抬头。发现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。

“别追了,镇上的人都朝墓园来了。”Shirley杨指着越来越密集的灯火,果断拉起我要往地窖跑。我刚站起身,就见墙头上忽然多出一颗人头,那白鬓跛脚的男人居然又折回来了。他趴在墙头颇为尴尬地瞪着我们。我蹬着墙面一把将他揪了下来。他抱着脑袋喊道:“我是来讲和的,先把东西还我。”我眨巴眨巴眼,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“少跟我装蒜,”他虎起脸喊道,“我那枚铜钱,交出来。”我这才明白他折回来是为了那只不起眼的铜币。我当即拿大说:“凡事讲个先后,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。休想拿回去。”不想那家伙也是倔脾气,眼见周围越来越亮,就是不肯吭声。Shirley杨见状揪起我俩厉声道:“先进屋!再闹下去咱们一个都跑不了。”

那人见我们快要被包围了,下意识地捂着脑袋直往教堂里钻。进了地窖,他的神色再次严肃起来,小心翼翼地打量起暗室,背脊紧紧地贴在墙面上,视线不停地在我和Shirley杨之间游走。

我说:“你别瞎思考了。你那破铜板咱不稀罕。想拿回去可以,墓地里的事解释清楚,人是不是你杀的?尸体是不是被你偷了?”

“是,都是我干的。”他扭了一下头,想也没想就承认了,“不过那个老外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,我背着尸首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死在路边了。”

Shirley杨抢声道:“我姓杨,你要找的人就是我。”

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,点点头:“我知道是你,看一眼就知道了。我姓揣,揣祖山的后人,你听说过吗?”

我们都很莫名,想不起来这个揣祖山从何而来。他见了我们的表情,顿时泄了气,连声音都变得颓败起来。

“来的时候,我就没抱多大希望。唉,现在可算死绝了。”他一声不响地脱去了外衣,然后转身将背脊露了出来。

我刚想骂他耍流氓,却猛地被他背上的东西镇住了。一颗巨大的眼球图腾,既熟悉又恐怖,我和Shirley杨几乎同时惊呼起来。

“这鬼东西哪儿来的!”我急忙捡起外套搭在他身上。揣大爷冷笑一声:“怕什么,我当你们早就习惯了。想不到啊,杨家尽是些出尔反尔的小人。还是古话说得好,害人终害己。哼!”

鬼眼图腾来自精绝古国的诅咒,身负图腾者随着年龄的增长,血液会逐渐凝固,最后死状凄惨。杨家祖祖辈辈深受其害,Shirley杨也险些因此丧命。现在它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,难道这要命的诅咒还没有解开?它又回来了?想到这里,我急忙去拉Shirley杨的衣摆。她瞪了我一眼,示意自己没事。

揣大爷沉静片刻,还是决定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。他是山西人,早年拾荒打零工,后来靠煤矿生意起家,人到中年,生活总算有了起色。几年前得了个胖小子,把老揣乐得恨不得天天给媳妇炖红烧肉。可就在半年前,意外发生了。老揣的媳妇是个护士,单位组织定期体检,他作为职工家属也领到了一份体检单。可不查还好,一查问题就闹大了。医院里的大夫没法解释,血液科的专家也找不出解决方案。最后有位老中医说可能是家族遗传病,让他往祖上查。揣大爷是在孤儿院长大的,压根儿没见过爹娘老子什么模样,但这条消息无疑成了他的救命稻草。后来辗转奔波了好几个月,总算有了线索。揣大爷的父亲揣祖山在解放初期就被枪毙了,罪名是倒卖国家文物,白纸黑字记在档案里。有了这条线索,他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相关案件,在调查的过程中,鹧鸪哨这个名字慢慢地进入了他的视线。揣大爷摸了摸胸口:“档案袋里还有一封遗书,详细讲述了他与鹧鸪哨在格拉玛寻找眼球之谜的整个过程。我从中得知这是家族式的遗传病,当时就决定一定来美国找到你们。我的儿子,他才四岁啊!”

Shirley杨犹豫不决地看着老揣,看他的模样似乎认定了我们手里有破解诅咒的方式,将杨家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
“对不起,这件事我们帮不上忙。”我抢在Shirley杨前面开口,将话头一口堵死了。老揣眼中折射出一股近似疯魔的目光:“不,不,你们不懂。有办法,你们一定有办法。我的父亲已经找了破解的方法,他说东西就寄存在鹧鸪哨手里。”

我心说你爹坑你呢,要真有这东西,杨家上下早就摆脱病痛翻身做主人了,哪儿还轮得到你来找。Shirley杨耐心地安抚老揣:“那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,也方便我们去找。”

他摇头,为难道:“信里没写,要不然我哪儿会找那么久。”

面对一问三不知的老揣,我和Shirley杨也犯起了难。Shirley杨回忆说,按照鹧鸪哨的遗嘱,家中大部分藏品都被送回国内,捐赠给了博物馆。我们在杨家看到的书籍和藏物不过是冰山一角。想从这些东西里找出一件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模样的古物,那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
我说:“你别想太多,事情还没被证实,何况他冤屈再大也不该掘墓盗尸。”说到这儿,我们又问起老揣:找遗物就算了,偷尸体干吗?

他面带愧色:“当时我急疯了,又怕你们不认账,索性把尸体藏起来了。杨家再不讲理,祖宗的骨头不能不要吧?”

“那现在呢?”

“哦,你们放心,我把他安置在教堂里了。他们有一个临时的停尸间。我带着尸体又跑不远,索性藏在了眼皮底下。现在咱们不是没误会了吗,我这就给你们背回去。”

我松了一口气,尸体藏在教堂要比留在外面安全许多。老揣的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,所以我就计划着先带他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回去之后再商量对策。

Shirley杨同意了我的提议。接着,我们随老揣一同去冰窖检查尸体。鹧鸪哨的尸体被封存在陈尸架的最底层。老揣劝我别看。我没理他,依旧拧开了箱门上的把手。虽然做了心理准备,但初见尸身保存得如此完好时,我还是十分吃惊。他浑身呈现出蜡黄的色泽,仿佛一具栩栩如生的雕像,随时都会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。我想起鹧鸪哨的死因,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的景象。Shirley杨给神父留了一封短书。

老揣起初不愿意就此离开。我只好语重心长地告诉他:“如果遗书内容属实,那鹧鸪哨这边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。现在他的手记还没有破解完全,这是你目前唯一的希望。”老揣犹豫了一阵儿,最后选择妥协,跟着我们两人连夜离开了镇子。